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枯坐一会儿,渐觉得冷了,便给自己添了一件长衣披上,回来时,怀桢翻了个身,却不再进他怀里,而是面对墙壁睡了。怀枳不以为意,只给他掖了掖被角,神思一直飘散在烛烟之上。
今夜之后,太子势必更加得意,自己只能暂避风头。当初利用阿桢遇刺一案来逼迫太子,谁料太子舍卒保车,不惜害死亲弟来维护储位。或许那就是个转捩点,他当时却没能看清楚,还一意去同冯衷结党……
冯衷被踢下三公,恐怕补位的也是太子党人。内朝既为钟家、方家把持,他便只能从外设法了。就如方才阿桢所说,“哥哥在宫外掌兵”……母妃和舅舅的人,当年都被钟将军赶去河湟戍边,不过如今他已将陆长靖安置过去,就可以将塞上和长安都连结起来。或许不日,皇后还会逼迫他去长沙封地,那么他出外带兵,也不失为一条围魏救赵的道路。
想得差不多明白了,困意也就袭来。只恨那灯火跳动在眼皮上,总不安稳,也不知自家弟弟怎么就爱这样睡觉。于是稍躺下一些,衣袖挡住眼睛,可眼前却还是那一盏灯,灯芯已几乎没有了,只一点残火在铜盘上飘摇,灯油里沉着渣滓,铜盘下的羽人锈迹斑斑,被磨蚀得看不清形状,在羽人翅膀的一角,还有当年磕撞出的裂痕……
风,从未央宫温室殿前殿正门萧萧地吹过。御座上的金龙昂首阔步地盘在他身周,他玄黑的袍服上绣满了龙凤腾舞的海浪。坐下来,青金交错的地面是冰凉的,香炉的灰烬哗啦四散,壶中的漏箭霎时沉没,四面八方,天下之极,骤然化作一片空旷黑暗的坟场!
坟场上灵幡招招,鬼影幢幢,长风似利刃刺穿他胸腔。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半空中劈下:“陛下有没有听过汉文帝与淮南王的故事?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一定是嘲笑了对方。汉文帝面似慈仁,心实阴狠,淮南王又恃宠而骄,不知收敛,两人闹到鱼死网破地步,汉文帝将淮南王外贬,淮南王乃绝食死于车中……可他同阿桢,两心相照,共治天下,他们绝不可能如此。
绝不可能如此!
他徒劳地想睁开眼,想挣扎,想呼喊,他有满肚子的话语要争执辩解。却忽而听见怀桢清澈而温柔地唤他:“哥哥?是不是很痛?”
痛?方才的感觉,是痛吗?
他迷茫地感知着,怀桢已偎进他怀中。怀桢穿了一身隆重的朝服,愈显得身材挺秀,容姿清俊,一条华贵的盩绶将他的腰身温柔一挽,绶带一端垂着缨络,悬下来诸侯王的金玺和山玄玉。如此端庄的打扮,却没有束发,柔滑的长发散在那瘦削双肩,浑若无物地落进他的手掌。然而怀桢的脸色却惨白如纸,身躯骨骼也似没有重量,被风吹进他掌心,仰着头,双目怔怔地凝视他,像遥远而陌生,又像亲密而眷恋,耀映着灯火的眼瞳里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哥哥,”怀桢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启,说的却是他听不懂的话,“哥哥,我也很痛……”
大梦乍醒,竟还不到日出。
怀枳是先感到惊悸,而后才渐渐觉出疼痛。后背上的疼痛,提醒他自己还身处现世,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足凭信。他转过身,怀桢仍背对着他朝墙酣睡,一头乌发也睡得乱糟糟,黎明之前昏暗的光在上面跳动。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怀桢的长发,流淌过那端丽的朝服,缠绕过那赤裸的足踝,宛如潮湿黏腻的水藻,要拉着他下沉,再下沉……
他闭了闭眼,终于起身,径自掀开帘帷,下床离去了。
片刻之后,床上的怀桢也睁开了眼睛。
他迷茫地望着墙上的圣贤图像,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许久,将锦被又拉紧一分,被里的双腿难以忍耐地互相摩挲了一下。
他听见殿阁后的浴房里传出轻轻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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