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日一早傅钧便带着傅初尧去慈宁宫看望了皇祖母。
赫连清已至九十二岁,实属难见的高寿,老太后生前礼佛诵经常怀善念,故至晚年也是福泽深厚,她虽然神志糊涂常年卧床但并无老人常见的佝偻干瘦之态,满头发丝如雪但脸色却犹显红润透着福相。
这些年也是傅钧叫人用心照料着,老太太安然静卧又好似古法龟息,想来寿数再多添个几载也是有的。
傅初尧一看见皇奶奶就禁不住落下泪来,从他和亲南齐这辈子就没想过能再见到皇奶奶,三年时间已过,祖孙再次对坐犹如大梦一场。
知道皇奶奶昏睡着听不到,傅初尧还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磕头请安,屏退宫人后傅初尧由哥哥带着坐在床边拉着皇奶奶的手说了好一阵子心里话,讲了自己这些年在南齐的遭遇。心事细细倾诉而出,傅初尧已然更加释怀,唯独在侧的傅钧听着弟弟的心酸委屈脸色阴沉如水,恨不能将南齐靖王生吞活剥。
说着话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就过了大半个上午,傅钧前朝还有事要处理便先走了,只说回来要陪尧尧一起用午膳。
傅初尧在慈宁宫又坐了一阵,但到了正午傅钧仍陷在公务里,只因他眼下正在惩办一桩牵连甚广的官员贪墨案,便忙得连午膳也没来得及吃。
傅钧自己不得闲吃饭,却专门让御膳房按照傅初尧的喜好做了一大桌东西送到兴庆殿去,生怕宫人服侍不周,傅钧又钦点了几个资历深办事利落的大宫女前去伺候,但傅初尧在南齐勤俭惯了,一时也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便还是只命了玉晴来近身服侍。
桌上的燕窝牛乳桂花芙蓉糕山药枣泥卷都是从前傅初尧最喜欢吃的,然和亲三年陈长川在衣食上对他处处苛待,傅初尧已是好久没有再吃过了,真是难为哥哥连他喜爱的小食都能一样样记得清楚。
用过午膳,傅初尧还不忘向玉晴打听孙闯去处,得知他正在偏殿值守也颇得哥哥照拂便放下了心。不光是在靖王府的那些日子,单说北上这一路的艰难险阻,若是少了玉晴和孙闯这两位忠仆他怕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玉京。
国事繁忙,傅钧一忙起来就没有头,傅初尧自然不会去打扰哥哥办公,他午后吃了药在偏殿里睡了一阵,睡醒时天光未暮离晚膳还早,傅初尧想出去走走吹吹风,便带了玉晴出了兴庆殿,太监总管刘公公不放心小殿下一个人,他抬脚也想跟上却被傅初尧摆摆手制止了。
“我只是随便逛逛,公公不必担心。”傅初尧态度温和有礼,只道自己很快回来,便不劳烦公公同行。
一别三年,宫室虽时有修缮但大抵如旧,宫道砖石朱红墙瓦也无甚分明变化,时移世异,变了的就只有人的心境。远远望见上书房一角,傅初尧忽又想起自己幼时是怎样在其中玩闹耽误哥哥读书学习的,那时同样听李太傅讲学的还有世安哥哥,但世安哥哥现在也已经被封为了镇北侯。
对于这座皇城他的记忆里有三年是完全空白的,因而现在更有强烈的时光倏忽之感,傅初尧想,在自己走后的三年里哥哥是怎样排除千难万险一步步走向皇位的自己竟然全然不知,也实在是遗憾。
傅初尧好奇心起,一连拦了好几名宫人想找他们问问哥哥未登基前的事,谁知那些宫女太监竟都一个个讳莫如深连一个敢说的都没有。傅初尧倒是没有怪那些宫人,他也知道私下议论君上是大罪,宫中人本就处事谨慎即使他承诺赦免也没几个人敢张口。
傅初尧只是想打听些旧事,却没想到会这么难。
信步慢行,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傅初尧最后走到了融晖堂,这是他跟哥哥幼时在宫中居住的地方,一直到哥哥加冠成年离宫开府,他们兄弟两人一共在这里住了六年。
走至融晖堂前,是当值的侍卫和宫女先认出了傅初尧,他们一个个又惊又喜迎上前去给傅初尧请安,当真都对自家小殿下心疼得不行。
大宫女更是小跑着进去找了傅初尧的乳母张嬷嬷,张嬷嬷见到傅初尧就痛哭了一场。
“我这个老婆子是亲眼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一走我的心里也刀割似的疼!”嬷嬷声泪俱下拉着傅初尧的手不放,“五殿下当真是受苦了,您在南齐可都还好吗?”
见了小时候的乳母傅初尧眼眶发酸,张嬷嬷从小也是对他极好的。
“我一切都好,劳烦嬷嬷挂心。”傅初尧不愿让嬷嬷站着说话便引她到里间坐下,谁知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收拾了一半的包袱,原是张嬷嬷在宫中二十年期满,今日傍晚便要离宫去了。
“这三年来我这个老婆子在宫中日哭夜盼,总算是求得了跟殿下你这最后一面的缘分。”张嬷嬷泪眼婆娑握住傅初尧的手不放,“老身临走前还有些话要对殿下讲,不然就算是走到这宫墙外我也不放心。”
傅初尧正好也有满心疑问,想找嬷嬷打听宫里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远在南地消息闭塞并不清楚宫中的事,还请嬷嬷细细为我讲讲。”
这宫中忌讳别人不敢随便议论,但张嬷嬷离宫在即又心系傅初尧安危便全都不顾了,张口便道出了傅钧这些年来弑父杀兄的真相。
原来傅钧处心积虑架空朝政,待他大权在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大哥傅萧允以叛逆的罪名活活吊死在了奉山之上,傅萧允的尸首也草草扔在了乱坟岗子了事,连一个衣冠冢也没有。同年冬天二皇子傅恒在狱中被逼自杀,连他一众家眷也被发配变卖。北元帝晚年昏庸无能又痴迷求仙炼药,当时人们只知傅钧花重金寻了一位道长来为父皇炼丹,而丸药入口不过一晌老皇帝便羽化登仙而去,傅钧急着上位连装都懒得再装,老皇帝殡天之后便下令将他生前所有子嗣无论年长年幼尽皆陪葬。
那一段浸血的旧事老嬷嬷说出来声音都在颤抖:“人心易变,你哥哥早已不复之前那般温良模样,斩草除根,杀尽兄弟,夷除九族,活下来的除了你只剩下了几个年幼公主,大多也被送去了山寺清修。”
“我知他待你亲厚,可也总为你悬着心,伴君如虎,殿下往后说话做事一定都要小心顺着你哥哥的心意,万万不可忤逆与他!”
傅钧近年来心狠手辣一句话说完便是血流满地,张嬷嬷已经见得太多了,她真是生怕傅钧丧心病狂到连自己这最后一个弟弟也不放过。
傅初尧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听嬷嬷说的那些话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那真的是他的哥哥吗?傅初尧有很强烈的不真实感。
时辰到了,嬷嬷也走了,傅初尧独自在融晖堂里坐了很久。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声参见陛下的请安,傅初尧忙站起身来,他一转身就看到了身披明黄衣袍的傅钧。
“真让我好找,原是来了这里。”傅钧笑着便去牵傅初尧的手,“晚间风凉,尧尧该再多穿一件披风出来才好,宫人怎么这么不上心?”
“是我走的急了,不怪他们。”
“你是一贯好脾气的,”傅钧笑着用指腹轻轻摩挲傅初尧的掌心,“走,快随我一道去用晚膳,中午哥哥太忙了都没能好好陪你。”
傅初尧乖乖顺顺地被傅钧牵着往外走,回想起嬷嬷的话,他心里混乱作一团不知该信什么才好。
晚膳依旧丰盛,傅钧也全然不摆什么帝王的架子,为尧尧挽袖布菜一切如常,用完膳后太医院又送来了傅初尧的风寒药,傅初尧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便说什么都不肯让傅钧再喂他喝,只自己端了药碗小口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