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高铁出站口兀自手心出汗。他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只是席箐说要来C市看他,这颗心脏从早上八点就像开了养兔场一样狂跳个不停。
对着门玻璃拨拉刘海,检查自己今天有没有很帅,不知道学医三年会不会彻底毁了周海壹美好的品德、脸蛋和身材,但最近才开学,应该没事吧?周海壹这么想着,又觉好笑,说得好像是席箐关心他的品德、脸蛋、身材似的。
“周海壹。”
人群中传来冷泉一样的声音,为九月的C市注入清凉。一直到席箐走至周海壹身前,周海壹才把脸上的僵笑抹平。
“行李呢?哇,不会吧,席箐,你来找我玩,连电脑都不带吗?”周海壹绕席箐看了一圈,发现席箐空着手就来了,书包都没背,恐怕就只带了手机和钱包。
席箐上个月才从美国飞回来,加州的阳光一点也没荼毒到他过白的皮肤,用周海壹粗鄙的话语来形容——有时候他简直觉得席箐白得像尸体。周海壹的样貌身材虽好,但他的竹马席箐从小就比他优上半等——比他高一点,比他帅一点,比他聪明一点。
“我帮你定了学校对面的酒店,大学生嘛,快捷酒店就行了,主要还是为了方便,方便我下课过来找你。我听叔叔和阿姨说了,你申请了延期入学。那你岂不是可以多陪我几天?”周海壹嘴巴叭叭的,见到席箐那张扑克脸就忍不住往外漏字,以掩饰自己微微的尴尬。
“我不是来陪你的。我只是想来C市旅游。”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周海壹兴致勃勃地带路,席箐温吞吞地跟在周海壹后头走。两人上地铁,周末的中午不算高峰期,周海壹拽着席箐坐下。对面的座位上没人,窗户上映出二人并肩坐着的画面,周海壹想了想,拿出手机拍了张窗户的倒影,发给席箐的爸爸妈妈,表示自己已经接到了他们的儿子。
这家伙真可以啊!两年没见,话更少了!冰着一张臭脸做人间空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周海壹吵架了呢。
周海壹在心里默默叹气。他管得住自己的眼珠不往席箐看,却管不住自己的眼角余光。
周海壹与席箐都来自海港城市A市。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周海壹在三岁时就喜欢上席箐,后来愈发喜欢,又从喜欢变成单恋。周海壹这辈子就这样了,周海壹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从幼儿园时期起就住同一栋筒子楼,这头是周海壹家,那头便是席箐家,一住就到小学毕业。他们一起踩着点进学校,进教室门时总是一起迈右脚,体育课时总是两人独自玩,放学时买一根烤肠分着吃,一起淋过突如其来的雨。老师说他们是连体婴,周海壹总是那个玩得脏脏的小孩,而席箐书包里总是装了很多湿纸巾。
小升初前,席箐的父母升了职,他们重视席箐的教育,初中时搬了家,离筒子楼八站公交的地方。初一那年席箐不适应新环境,每个周末都坐公交来找周海壹。后来席箐习惯了,周海壹却不习惯起来,初二又变成周海壹每个周末都坐公交去见席箐。
两个小孩中考都考得好,进同一所高中,只不过席箐在火箭班,周海壹在普通班。那几年周海壹的家里不太平,很影响学习。后来在周妈妈的拜托下,高三那年周海壹在席箐家住了整整一年。
饶是如此,暗恋席箐多年的周海壹,没有表白,没有牵手,没有初吻,没有上垒……什么都没有。
“席箐,身份证。”
席箐把身份证给他,周海壹替席箐开好房,前台打工的女生看了二人一眼,又要了周海壹的身份证。周海壹笑着说他是对面学校的学生,房间只有朋友住,女生毫无感情地回了一句“噢,是吗?”。周海壹只能败下阵来登记了自己的身份证,显得很心虚的样子。
不知是否因为C市是着名的火炉城市,周海壹觉得席箐的精气神不好——好吧,他忘了席箐就是从海边城市来的,最是耐热。但总之,周海壹觉得他们最好在酒店吹吹空调,有什么游览的安排,晚上再去比较好。
周海壹把房卡插进卡槽,“我点了外卖,中午咱就随便吃点。”
“我想冲个澡。”
“服了你了,我们都没出过高铁站,一路蹭着地铁空调过来的,酒店离地铁站就三百米而已……”
席箐的额前渗出薄薄一层汗,他掀起发丝来对着空调吹,结果被周海壹推开。学医的周海壹见不得席箐做这种头痛预定的事,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两年不见,你话变得好多。”
“哈,你也知道两年没见啊?”周海壹放下书包,“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其实,席箐是有些过分的。
周海壹和席箐没报同一个地方的大学,这并非周海壹自愿。所以在大一期末的那个初夏,他顶着医学生地狱期末的压力飞去B市,只为了给席箐过生。也正是那个初夏,周海壹决定放弃席箐。
不是放弃喜欢。只是放下了。
席箐拧开一瓶矿泉水,倒是没有自己先喝,而是递给周海壹。席箐说:“我死了你应该会哭到晕倒吧?这么一想,这瓶还是你先喝。”
周海壹气呼呼地猛灌几口,席箐又说:“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所以说啊,你至少该背个书包或者提个袋子来吧?”周海壹无语了,这种洒脱玩家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在地铁上,席箐找周海壹借充电宝,周海壹低头一看,发现席箐的手机电量竟然只剩个位数。这家伙心理素质真行啊!
席箐比周海壹高五厘米,勉强可以穿他的衣服。这么想着,周海壹望向窗外亮得发白的太阳,懒劲犯了,知道自己应该回宿舍拿衣服来借给席箐穿,可他现在好饿又好热,真的不想动——
“算了,我冲个澡出来还穿这身。”席箐喝了两口水,挥挥手便进了浴室。
像他这样微有洁癖的人,一天三顿澡也正常。周海壹仰躺在大床上,大床房比双床房便宜,他当然是给席箐定大床房。
不该这样说话的。周海壹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和善,甚至可以算得上阴阳怪气。周海壹只是忍不住。他无声叹气,反省一轮、两轮,暗下决心,还是要对席箐态度好点。
席箐不会无缘无故延迟入学。他素来是优等生中的优等生,身体精神双佳。
该说是失魂落魄吗?不知道。周海壹看着席箐两手空空地来,就好像逃难的时候没有余力带上任何东西。
不会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吧?周海壹一滩烂泥般想着这件事。
席箐背对镜子脱下短袖,流畅的背肌映在镜子中,却只映出了背肌。席箐的人形像是被抠图软件专门抠了出来,而背景一片黑色,镜中仿佛一汪黑色深潭拥住席箐。
席箐早已习惯了。他站在莲蓬头下冲水,将不停渗出的汗水冲净。不是因为热才流汗。从见到周海壹开始,席箐的体温便无可避免地升高,而此前他的体温低到离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席箐冲着温水,他回国病了半个月,冷水洗不得,热水又不舒服,半温的水能帮助他缓解不适感。
在他左边的第四根肋骨前,也就是他的胸口心脏上方的皮肤,横贯一道黑红色的活伤口,皮肉粘连,早已不再流血,也并不痛,就是骇人,仿佛从伤口探入进去就能摸到他的心脏。席箐单手撑着墙壁,任凭流水冲刷他的身体,那伤口像是会呼吸,凑近了还能看见活肉在翕动。
就算如此,席箐也已习惯了。两年前开始,他的身上就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伤口,一直到去年他出国,这伤口才肆意地在他身上生长,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