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开门见山坏了一锅粥。可一锅好粥活生生吃成了楼下早餐店皮蛋瘦肉粥的意思，仿佛就是为了吃饱，吃饱之后去做一份重复一千、两千天的工。
“怎么啦，心情不好吗？”周海壹用瓷勺扒拉粥里的姜丝细条，明黄的一根，像虫。
席箐说没事。周海壹不信，紧张时周海壹就絮絮叨叨说些小话，从今天商场见到的新来的捞虾杀鱼小工，到元旦过后一脸死色等春节的上班族，再到纯灰色天际像掀开空气净化器看见的一层绒绒的尘。说完了，席箐去舀了第二碗粥，不咸不淡地说好吃。
“是不是刚起床有点低气压？”
“我没事。我看到你日历上给今天划了一个圈，为什么？”
“有吗？啊，今天不是你戴那个治疗装置满七天的日子嘛。”周海壹托着脸，一派天真道，“看到你没有什么副作用，我很开心啊，今天就专门去买好料回来煲粥，算是庆祝阶段性胜利？哈哈。”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阶段性胜利呢？”席箐搅着浓粥，每一粒虾都是周海壹趁虾还生的时候就剥干净了，吃起来连壳都不用吐，熨帖到极致，熨帖到席箐不忍心。
好心好意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想忍不忍心的道德题。
周海壹看席箐刻意要扫他的兴，忙活一早上想听几句夸的好心情尽数付诸东流，当下周海壹就抢了席箐的碗来，“你不要盯着碗，看我，席箐，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不舒服的话你要说，我们去找你公司的人算账去。”
席箐没有想夺回那碗来的意思，反倒双手一推，整个人懒靠在木椅上，正面接住周海壹的忿忿：“最近你和钟山计划还有来往吧？看我在这里做小白鼠，很有意思是吗？”
当下席箐就想摘了耳钉，这纯粹是近日来的浊气冲破了理智的屏障，团聚在他脑海心头，席箐继续说着：“你明明可以直白跟我说的，明知道我讨厌撒谎。我身体没有不舒服，我很好，我甚至觉得这个破公司对我也还行，但，我总觉得我踩在一片十几年前就埋好的雷区，总不知道是不是踩错哪一步就要爆炸了，抬头一看没有边栏也没有告示牌，而你是唯一一个陪我在走这片雷区的人。我不知道这些地雷是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和我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周海壹怔然，把碗筷全部放到一旁，穿着自己那身绒睡衣就要去抱席箐，席箐却推开他，回屋换了出门的衣服。
“你要去哪？”
“你也去换衣服。我们去B市，我想带你回公司。”
周海壹牢记着他向钟山计划那些人发的誓言，只能沉下脸来，说：“我马上就要考试了，为什么要跟你去公司？”
“今天去，明天就回来。”
“我不会和你去的。”
周海壹直立身子，细长高瘦像小松，一副死不挪窝的倔劲。
“席箐，你说话真的很不好听。什么叫我把你当小白鼠？你为什么是我的小白鼠？你说你生病，我很着急，但我觉得你会没事的，我相信你……”
“你的乐观都是怎么来的？”
周海壹被这句反问堵得哑口无言，还没想好接下来的回应，席箐的连珠炮就已至：“你对我的报告好像根本不感兴趣，翻一下就算看过了，要不就是说什么，找医生、教授来看看，你只是个医学生，又还没有进医院实习，你去哪里找？以前我切菜切到手指，你都要紧张三天来检查我的伤口有没有化脓。我现在脑子坏掉，你却宽心了？真的，很奇怪。”
席箐甚至连外套都穿上了，书包里应该是他的电脑，他早就收拾好了必备出差的东西。周海壹在说话的临场反应上差得出奇，原来B面的语言功能差是早有渊源，或者说他这个种族本来就是外来的，到底学不会人类的机敏。席箐给了周海壹绞尽脑汁找借口的时间，沉默了许久，周海壹微微颤抖道。
“可我也不该把你当绝症病人吧……？席箐，我没做错什么啊？我只是想要尽量正常地对待你。你这是不是治疗装置的副作用又……”
席箐忽然厉声道：“这和我治不治病没有关系！”
这是周海壹第一次被席箐的暴戾吓住。席箐一指房间，让他回去换衣服。周海壹认命了，回自己的房间换上出门衣物的几分钟里，他苦思冥想，想不出席箐是搭错哪根弦，自己又要怎么拨乱反正。
穿戴整齐之后，周海壹就跟着席箐出门。可他早已下定决心，一定不会去B市。所以他们在地铁站里，周海壹说：“我不会去机场，如果你心情不好，我们就找个地方散步。”
席箐一双长目只望着玻璃门后空旷漆黑的地铁隧道，眼里什么都没有。
“别这样，席箐。”
周海壹去拉席箐的手。席箐没有拒绝或甩掉，但那手很冷，垂着手指，没有回握的意思。周海壹双手捂席箐的右手。现在过了早高峰，人少到周海壹心说幸好的地步。
“我心情的确不好。周海壹，我们去你们大学的附属医院也是一样的。”
“……”
到附属医院时，周海壹看见人山人海，心中的侥幸又泛上来了。他们来得晚，恐怕看病的号已经不多。周海壹怕席箐那不可撼动的冷脸，他知道今天自己必要听席箐的话做些事不可了，否则席箐这脾气收敛不住。席箐平日装得无欲无求，其实心里控制欲极强，但周海壹怀疑席箐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恐怕席箐还以为自己是极其豁达、云淡风轻的那类人，所谓当局者迷。
他们在自助挂号机前操作，周海壹问席箐让他挂什么号，但周海壹自己翻览的时候看见了妇产科。偏偏是他们大学的附属医院。至少不能去妇产科。
对了，周海壹现在才在心中狂喊，自己真是个驴脑子。他怀孕了，不能做核磁共振之类的检查。至少前三个月内就是不该做的。
当下颇是骑虎难下，周海壹紧张到腋下渗汗，席箐对着自助挂号机翻了几遭，他想挂的神外确实没有富余的号了，那其他呢？之前周海壹胃肠不好，那消化科？消化内科还有号。
“身份证。”
周海壹明明带了，却只能硬着头皮、梗着脖子说：“……啊……我忘带了……”
席箐长手一捞，从周海壹的外套里抢来了身份证。周海壹垂着手站在自助挂号机旁，仿佛一切都不是他可控制的。席箐三两下预约成功，自助机吐出白色打印纸，周海壹一把抢下来，看也不看，当着席箐的面便将号条撕成碎片，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周海壹确信，席箐的精神问题变严重了。今天是第七天，但周海壹不该把第七天当一个固定的日期来庆祝，太早了。
饶是脾气好的周海壹也不想忍，拽着席箐的手，欲带他离开门诊大厅，席箐却像脚下生钉一样，一开始周海壹差点被自己无用功的拖拽给反弹伤到自己。他回过头，对席箐一字一顿道：“不要在我以后要实习的医院闹，我们出去。”
席箐那无机质的眼神扫过周海壹的脸，他掏出手机，点出那个监控视频。
“就在这看。”席箐说。
周海壹接过手机，一开始他的表情还没那么难看。可视频很短，几乎一睁眼一闭眼就看完。一对因要不要治病产生冲突的夫妻不小心擦过周海壹的手肘，只轻轻一撞，席箐的手机就滑落出去，摔到地上。周海壹慌忙蹲下身去捡，屏幕着地，席箐的手机就这么被摔出了一道深纹，不知摔坏的是钢化膜还是屏幕。
“你听我解释……”
“为什么一定要我把证据拿出来，你才承认你撒谎？”席箐失望透顶，“你这样只会让我以为，我是真的犯了很严重的疑心病，结果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再找不出人生哪个时刻会比现在更尴尬。周海壹头疼欲裂，有想解释的冲动，也有生气发火的念头，他讨厌席箐这样当众质问他，但他刚才也是当众撕了席箐的关心，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