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最初形式是繁忙。心痛的潜隐状态,悲痛在人的心里蛰伏,空余出能量来,让人先处理冗杂的现事,像为人留守病榻或是操办葬礼,像急着搬离一座城市。席箐不是故意用繁忙来逃避什么,是真的忙,忙起来好,他现在暂时还不需要那些静静一个人反刍回忆的时刻。
不过忙碌之余,他敏锐发现一些人的眼光在挑剔他的悲伤。席箐就是从这些人的眼光里品味出了周海壹的两套现实——一套是对着席箐的,太多秘密;另一套是对着一些钟山计划员工的,太多坦白。
“我不可能安全地旁观,我把亲女儿送进去,怎么可能把人送进去全当炮灰?原本情况允许的话应该是我亲自走一趟的。”蒋老板对席箐说,“她太年轻了,正儿八经的十六岁,我知道她刚才在杨梦舒那儿找过你,你就当都没听见好了。”
“老板,你是怎么想的?她不是你的独生女吗?”
蒋老板一页一页地翻席箐的卖命文件,明明只需要看最后一页的签字,可他仿佛是要重温这些对危险的提醒,也是最后再给席箐一点反悔的时间。翻到最后一页,蒋老板回答道:“她的能力很特殊,公司里没有人能替代她,而且她从小就是冒着险长大的,我虽然担心她,但并不是担心她的死活,只是担心她能不能达成她的目标。有她在,你们的存活率才会拉满。我们三个月前第一次收回了后室的监控影像,我以为我们能准备得更快,但她评估下来,认为我们缺少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救援队从后室或量子通道里返回的即时性,这个是最近才攻克了的难题。”
蒋老板说完,立刻摆摆手,大概意思是不谈这些了,他收下席箐的卖命书,转手发送了SPC-47的种族档案。他没发涉及周海壹个人隐私的任何文件。
席箐拦住蒋老板的路,杵在走道里,一目十行看完这些文件。蒋老板不恼,多给了他几分钟。
档案做得无比详细,席箐有注意到档案更新的日期记录,很多内容是近期才添加的,可以发现钟山计划对SPC-47的调查主要分成两个周期,前一个是几年前,后一个就是最近三个月。席箐喉咙里塞满问题和字句,挑选一番,谨记杨梦舒的提醒,少提问,所以只说他推测的结论,“我和周海壹分手之后,你们才和周海壹接触,今年才成立合作,今年周海壹就出事。你们比我还先知道周海壹出事,杨梦舒主张你们不是他出事的推手,那你们就是关注这个物种的保护组织。我看这些文件就跟看似的,但我知道我有直面SPC-47的经验,这些不是假的。所以不论周海壹还是你们,世界上有非人智慧物种是真的。”
“真奇怪,周海壹跟我说他有超能力的时候,其实我信了,那时我很生气,我觉得他有超能力跟伤害我有什么关系?但现在你们告诉我,他没得选。我觉得我好荒唐。”
档案里说,这些是SPC-47确认伴侣的自动程式。他选定你,他伤害你,他没得选。席箐把悲伤扫成堆,暂时堆在思维的角落,以便处理现在的太多信息,可灰尘每一分钟都在飘落,好一会儿席箐才恍悟,这些情感像雪,不知是哪来的水凝成了形式精巧的痛楚。
蒋老板拍拍他肩膀,从他身旁越过了,意思是,他不感兴趣,但他同意席箐说的话。
席箐转身跟上去,追问道:“我记得周海壹说他十月份才知道他的能力……他当时私下和你们联系,和治疗我有关吗?”
“他知道不能任由他的能力伤害你,把你变成他爸那样的人。”
周铭那样的人。席箐知道的,周铭以前英俊潇洒过,周海壹长得像周铭,小时候筒子楼里没有人会觉得周铭日后滥赌酒瘾。后来大家只道世事无常。席箐差一点就踩进这样的世事无常里了。周海壹把席箐挡开,没想到发生这样的连锁反应,席箐也没想到。
长这么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误解了、错过了。
再一晃神,老板就不见了。走廊人来人去,席箐手里的平板电脑响个不停。蒋老板批准他加入,现在还有一万个文件与通知等着席箐点开。按理说席箐应当回到应急管理中心去见见队友,但他脚步不自觉还是迈向原来工位所在那层,后室的监控中心。距离他看见周海壹出现在监控里,时间过去多久了?脑子里和视网膜里一直一直垫着那层显示屏画面的定格残影。他训练时导入、加载的那些危险场景,不该周海壹去走的。就算周海壹不是人类,他也只是稍微擅长某个方面的生物而已,说成是拥有超能力的人类也没错,周海壹这不算骗他。最痛心的还是,当时没有给周海壹辩解的任何余地。席箐意识到,他只是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脑子里一点没进去周海壹当时的解释,甚至,周海壹愈解释,席箐愈是只能听见他自己内心的愤怒,把周海壹的解释当做席箐逃避的注脚,拿到了现成的理由,不用就可惜了。
席箐意识到自己真的做错事时,是看见自己短暂离开监控屏,而周海壹亦醒来而离开。
周海壹好像不会再停留在原地等他了。
一场漫长的跌落,幸好B面拥抱着周海壹掉下来,虽然暗处的敌人张开了大口等周海壹自己掉进他嘴里,但B面果然像周辛楣所说的,他们这一族都很有急智。B面于虚空中开启了通道,把周海壹领进了敌人暂时无法找到的空间。说是暂时无法找到,是因为那雾兽对空间的感应十分扁平,它擅长打洞,所以要阻拦它,就得找空间复杂的地方。
周海壹一开始还以为B面开启的通道是连向了某个居民区,见到那些室内景观时,周海壹还特别担心惊扰了居民住客。他花了差不多整整半天,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才恍惚意识到这空间的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