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壹真的看见窗外有亮光。那光亮不到刺眼灼目的地步，但因为光线轮转，有跑马灯一般的影绰，看了让人心中惊悸。他知道在后室里靠近窗户是很晦气的，但隔着一尺往外眺望，亮光里什么都没有，就连那影影绰绰的本身都没有出现。
席箐席地而坐，次卧实在很小，呈长方形，尽头是窗，贴墙放了一张单人床，没有书桌，以前的周海壹都是在客厅的餐桌写作业的，床尾又放了一个厚重衣柜。单人床离对面墙壁的走道不足一米，席箐坐下就塞得满满当当。周海壹去主卧拿了两个枕头来，递给席箐一个：“用来靠还是用来坐都随便你。”
席箐沉默接下。周海壹躺上床，把自己的脑袋当三明治夹心，上下都是枕头。他已经很久没那么睡了，小时候他精力太充沛，只要天际有一丝破晓的迹象，那一丝亮光就能让周海壹苏醒，所以每次到破晓时分他都用枕头把光亮遮住。长大以后他就习惯了，没想到现在又重来。
周海壹背对席箐。
他的呼吸好均匀。席箐摘下耳机就是为了听，这些细微的声响。为了听周海壹。
席箐带的食物还有半个月的量，假如周海壹休息好了，他们就想办法从这诡异的一层离开。只要能回到AI曾经标记过的后室层级，就能找到出去的路。席箐现在才知道蒋老板他们为什么要他下来——如他们说的，不知是不是席箐从小就同周海壹长大，又受了周海壹那么多“影响”，他能当半个后室生物——也就是说，席箐也没有对后室的恐惧。
他在训练系统里进进出出很多回，但那系统其实并非全部都是针对后室的训练。他在仿真全息系统里爬过雪山，有孤帆海上漂流，更多时候反正是这种户外的设定。后室只是其中一部分，不知道这算不算钟山计划把后室场景随机插入，提高实验的信度。在那些全息的训练里，席箐反而有显示出慌乱，比如心率加快，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肌肉紧张，总之就该有的人类反应他都有。
但到了后室，就连在那巨大管道营救周辛楣时，席箐的反应也是淡淡的，理智的。所以席箐能想象周海壹的状态。就连席箐都么冷静坦然了，周海壹会不会……甚至太过适应这里？
后室的人大半是被自己给吓死的。这诡异的地方会对人类一些尚未查明的影响。席箐暂时还没有受到这些影响，他那些寻不到周海壹踪迹的时刻，听见AI传达消息，那些小队陆陆续续将流浪者解救出去。“前哨站，这里是救援队24号，我在5－9－2－4频道，能接收到我吗？我们在‘棉花工厂’层级找到了生还者，生还者现在的状况稳定，有轻度的脱水和神志不清，但没有生命威胁，我们正在给他提供必要的医疗处理。……收到，前哨站，我们会立即准备撤离，等待系统接应。救援队24号，结束。”如是这样的对话，救援队往往还会报出生还者的姓名，席箐就一直听，听周海壹的名字，那种等待有种赎罪意味，就算不是他亲自找到也好。
该说世道还是同情席箐的。席箐望向窗外，黑茫茫一片，而周海壹看见的是光亮。这是什么意思？这会有什么预兆吗？席箐仍然在听周海壹的呼吸，闷在枕头与枕头间，呼是你曾经趁我睡着时数睫毛的温风，吸是唇舌交缠的时候你勾过来我的舌头并挽留。分手那天的清晨你是枕在我的胸前醒来的，你曾经像是我的无尾熊。
席箐抬头，这该死的静谧。想到他们身处这样的夏夜，比想到他们身处的其实是后室还要更悚然。席箐怕出去之后周海壹就和他分道扬镳，更怕周海壹不愿意出去。
你早干嘛去了？席箐自问。
在想松口的那天要是松口就好了，比如除夕那天晚上。他等不到电话，他不能打回去吗？如果那时候后悔，是不是还不会太晚？可那时席箐可真没有太后悔，他只是淡淡惋惜，颇有余裕的。他以为感情这东西像酒一样越放越醇。可其实酒精会挥发。
席箐其实是个挺不知所谓的人。要是世界上出现一模一样的席箐，席箐都不会和席箐交朋友。周海壹很明显没耐性了，席箐察觉了这一点。原来这根弦崩断的时刻这样轻描淡写。席箐以为自己察觉到这点时他会发疯，毕竟他把整个世界的安全感都拴在周海壹身上。
他曾说过很多次的，我不相信爱情，但我相信你，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席箐的安全感借那些唐突的分离来印证。我离开你，我只是走出一个十字路口然后找到一面墙，我藏在墙后看路那端的你，你还等我，我遂安心了。席箐的幼稚就在于此。
这一招在小时候反而玩得不多的，他们是共进退的竹马，但进了青春期之后，就把这种分离和断裂当做情趣，至少席箐是当成了情趣——重新连接上的那种感觉十分美妙，像吸毒，印证了世界上原来有一个人不论我做什么混蛋都会等我和接纳我，每次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席箐就满足了。
分手那次，亦是这种情况。这是大一那次大断大裂的后遗症，席箐知道他无论怎么伤害周海壹，周海壹还那样紧张而热盼地等在高铁站。很美妙。分手那天他想的其实是回来的场景。安全感是借由伤害而得到的。美妙的东西都是不健康的东西。
你是怎样一个混蛋啊？席箐短暂地去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容貌精致如常，可心中一点耀武扬威的意气都没了。
足足守了七个小时，周海壹才睡醒起来，一身热气，汗涔涔的。周海壹从床上起身的时候表情还很懵，仿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仿佛还是当年的半大孩子。
直到看见已经长相成熟了的席箐，再看到窗外的光色薰然，才恍然大悟。
这回醒来，周海壹能吃下些东西了。他看见巧克力和能量棒时有了一点点食欲，可又觉得自己才放过话说不要给自己喂食，周海壹有些难堪，何况这还是席箐的物资。
席箐在当周海壹的骑士的这几个钟头，隐隐也有些累了，不过他干了很多事，最主要的还是用小机器人基本探完了这一层级——席箐干脆叫这一层作“筒子楼”。
“其实我还藏了几颗费列罗，但形状都压坏了。”席箐看出周海壹的食欲，递了台阶。
你这家伙竟然还带这种巧克力进来。周海壹说：“那你还吃吗？”
“是给你带的，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你。”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于是周海壹开始吃巧克力。
后来席箐提出他可能也需要休息一下，周海壹主动承担了看守的工作。只不过周海壹说道：“其实我让你望风是让你不要乱跑的意思，但这样看，似乎效率有些低。下一次我们还是同步休息吧，B面会帮我们看守。”
席箐没有睡主卧和次卧，将就在沙发上睡，周海壹看不下去，推他去睡床，可席箐也抗拒睡别人夫妻睡了十多年的大床，又不好睡周海壹的单人床。最后周海壹也懒得管席箐了，这麻烦精。
席箐卧在沙发上时，心里想的也是：我让你帮我望风也是让你不要乱跑。我睁眼要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会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做噩梦。
周海壹趁席箐睡着，到屋外的走廊去吹风。他望着这景象，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后室是不是想留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