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众人都返回房间休息了,席箐却回到大厅,找了火炉坐下煮茶。他发现空调虽然温暖,但这样实打实烧炭的围炉取暖要更符合人类的需求,模拟着原始时期围坐在火堆前的感觉,不觉得干燥,而是由面部、足部往躯干传递热度,是由内而外的。
没人的时候,他就会掏出手机来录像。昨天他从上雨崩村进到下雨崩村也是一路举着手机录过来的。席箐不会剪辑视频,但他会认认真真把每天拍摄的素材导进电脑,留待之后剪成一整个视频。
依旧是那种毫无技术的怼脸拍。
“我拍视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会不会发生吴教授视频里的那些事。掉帧,黑影。虽然手机像素和相机像素比不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是否掉帧。”席箐娓娓道来,“我猜问题应该不在视频剪辑阶段,应该要么是原视频拍摄时就有问题,要么则是网站影响了视频流畅度。”
他又不是科技区或者旅游区视频博主。想到这里,席箐不自然地摸摸后颈,“我知道我在找茬。明知道这里是神圣之地,非要刨根问底没个完,其实很没意思。但我很难控制。”
“我从小就生活在海边,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进山。之前后室那一次不算……算吗?我出生在海边,但我的名字里山的成分。这是某种预兆吗?我会从海边往山里去。”
这一段到时候不会放进视频里。这种自白带有个人信息了。席箐把录像当日记——有记忆以来,这应该也是第一次“留”日记。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可是席箐觉得自己在要疯不疯的边缘了。
这种抓心挠肝的好奇感,生命最原初的探索力,正是一度死气沉沉的席箐所需要的。
“最近我总是梦见学校里的事。”
“嗯,这一段也不能剪进去。初中的时候,我中午不常回家,拿了钱在外面吃,吃过就找一家咖啡厅吹空调写作业。那时候我的个子不高,初中男生大概是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和是不是好学校没关系,我记得有同校的男生知道我中午在咖啡厅之后,他们就总是来找骚扰我。初一那年A市雨水多,感觉每天都泡在水泥地上蓄起的小水池里,鞋子没有一天是完全干爽的。很恶心。”
“但好像周末天气都很好。席明远周末不上班,所以我周末早早就出门去了。”
“周末坐公交的时候心情很好,不知道为什么。”
不记得自己是坐公交去哪里。是不是见了谁。席箐梦里就是无穷无尽的公交旅途,蒙有微尘的车窗轻轻震荡着。景色总是很明亮,像是硬生生将天幕的乌云撕开一个角,聚光灯一样的明亮洒上来。席箐醒来时心情仍然很好,延续了梦里的那种乘车而去的追逐感。
学会抽烟这件事,也是初一那年。
但周末的时候,席箐身上从来不带烟。由此席箐断定,他应该是去见某个人,而那个人不喜欢自己抽烟,或者,不知道自己抽烟。
席箐打算离开雨崩之后,回A市重访自己住过的筒子楼,以及他上过的学校。突如其来的怀旧。他可以朝未知的事好奇,也能朝过去的事好奇。
最清晰的是一段只看得见手和桌面的梦境回忆。桌上摊着两份不同的作业,两人都是短袖,只能看见手臂的差色。白得像尸体的是席箐的手臂,晒成阳光麦色的是他的手臂。你是谁?视线微晃,看出来是在某家麦当劳,嗯,蹭空调的习惯死性不改。席箐的笔袋很简单,薄薄一条,他的笔袋鼓鼓囊囊,连订书机都有。两个人好无趣,大好的周末,竟然是聚在一起写作业。手边摆着麦当劳的餐盘,软塌塌的、已冷的薯条。他好像一个下午能吃三个麦旋风。他说,要我陪你的话,请我吃几个麦旋风怎么了,我还想吃甜筒呢。席箐从那时候就习惯替他买单了。
可不论如何想不起他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在雪山脚下,总有大脑被冰镇过后的过度冷静。席箐反刍着这些仿若真正发生过的梦境,内心觉得很幸福。就算不记得他是谁,也记得在他最无助的阶段,有人会陪他整天整天地泡麦当劳。这让席箐觉得,他不算一个太过失败的人。一个朋友也算是有朋友。席箐后知后觉地对这位想不起来的友人心存感激。
晚上十一点,客栈老板桑吉出来赶人。
“明天早上六点半在这里集合吃早餐,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发去爬神湖。”桑吉整理着椅子,边对席箐道。
“老板,如果我想向神湖许愿,有什么说法吗?”
“路过的旅客,随便许个愿就得了。”桑吉倒是实诚,“大的愿望,我们都是要靠转山才能实现。雨季我们一般不去转山。”
席箐沉思着,他觉得桑吉说的有道理。凭什么神山会仁慈又平等地实现所有人的愿望?这样的话,那些真正信仰的人岂不是没有了继续信仰的必要?反正按需信仰就好。
“明天应该还会下雨,从这里去到神湖有一截很难走的爬升路,我们要来回的话,脚程还不能太慢。你有什么讲究吗?你应该不是想速通吧?”桑吉说。
桑吉其实找时间和席箐对过了路线,他从席箐的反应里能感觉到,席箐应该是谦虚了。他就算没有登山经验,也可能有其他的极限运动经验。专不专业,看打包的行李就知道。席箐报了几个名字,他之前特意打开电脑回去查的,他们进入后室的救援队里就有登山队的成员,包括云南省登山队的人。桑吉认识其中几个人,这么一说,桑吉心里大概就有底了。更别说之后桑吉还专门微信上找了他们,没想到人家真的认识席箐这号人,提他都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救援队”。
“不是。我们就正常地上去就好。”席箐说,“但我会在神湖多待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