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清酌不是会逃避的人,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危困交加、前有虎后有狼的两难境地,却从没有过这样软弱的想法,然而,当既潇水放言他偏要入魔时,一股前所未有的疲累无力感漫上来,他只觉筋疲力竭,心力交瘁,一身铮然硬骨被腐化,他第一次变得软弱,想逃避,不愿面对。他知道自己在昏睡,可疲乏不堪,惫懒不愿醒,便封闭了神识五感,睡得天昏地暗,物我两忘。
不断流失的灵力让他变得虚弱,他又不肯表露一分一毫,一直强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像被蠹虫腐蚀的树木,枝叶繁茂的表象下,内里早已被蛀空,叛逆的既潇水和他那番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沉睡总有醒来的一天,扶卿仙尊也不是软弱只会逃避的人。
他睁开眼,熟悉的环境与气息,是在雾雨山上的司灵坞,不知睡了多久。
四下无人,唯有熟悉的彻骨寒气浮动,然而它们不再亲近地缭绕在既清酌身边,径自悠然飘浮,对既清酌全然陌生人的样子。
既清酌的心瞬间沉进谷底——这表示他的灵力散尽,灵根寂灭,彻底退回成凡人,不再对灵气有吸引力。
他立刻入定,灵根黯淡,像是风中一点萤火,只差最后一点便要彻底熄灭,无边无际的识海已缩窄成一片湖泊,照这速度,不日就会完全消失,枯败荒芜之中,唯有灵台上的那团兰梦火炽热鲜亮,蓬勃的生命力几乎灼眼,奇特的焰光里,漂浮着婴儿已具雏形的影子。
——你已经怀孕了。
寄生在他灵台之上,不断吸走他灵力修为的怪物终于浮出了庐山真面目。
盯着兰梦火中的婴儿影,既清酌身子一晃,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紧抿的薄唇没有一点血色,纤瘦单薄的身形像是路过的一阵风就能吹散。
炎鸾交合的本能是为了孕育子嗣,这是谁的孩子不言自明。
所剩无几的灵力在掌中汇聚,既清酌要强行拔出这团兰梦火,哪怕自断经脉。双眸中闪过冷漠的决绝,既清酌面无表情,冷酷得好似一尊不近人情的石像,正当他要动手时,焰光里的婴儿像是感知到什么,火光闪动,竟分出一团白光向他跳跃而来,欢快又生动,像极了幼崽蹦跳着投入母亲怀中。
那一团白光不如兰梦火焰光灼眼,乳白色,十分温暖,它像是顶顶喜爱既清酌,蹦来蹦去环绕在他身边,欢快极了,也灵活极了,既清酌竟抓他不住,不胜其扰。忽而,一点暖意点在他脸上,那团白光轻轻贴上他面颊,像是亲了他一下。
既清酌一愣,就在这一瞬间,兰梦火突然光芒大涨,他的神识竟被弹了出去!
既清酌倏然睁开眼,双眸里写满惊愕,他再想入定,却发现怎么也进不了他的灵台与识海了!
一时间,他惊怒交加。
心硬如铁的美人仙尊没有因幼崽的活泼可爱而有一点心软,他想的是——那是我的灵台与识海!
凭什么不让他进!
没有气多久,既明暄不请自来。对于既清酌的苏醒,他没有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惊喜和惊讶,神色如常,仿佛既清酌没有昏睡,他也只是例行拜见。
“师尊。”
面对他人,既清酌总惯于若无其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若非面色苍白如纸流露出虚弱,没人能察觉他的异常。
他问:“我睡了多久?”
“三日。”
既明暄近前,为美人师尊披上一件外衫,理出似缎的乌墨长发,如水流泻在背上,他像是既清酌肚子里的蛔虫,不等既清酌张口出声,他便一一道来了既清酌想问的事,美人仙尊合上了初启的薄唇,抓住一边领角,怔怔的。
“那日师尊昏倒后,元梁与沉璧一同对战潇水,动静颇大,惹恼了那秘境之主,他打开秘境出口将坠进去的人尽数逐了出来,出秘境之后,潇水师弟便逃了,不知所踪。我挂念师尊身体,暂先和沉璧回了山。元梁则带那名被潇水师弟斩断手臂的弟子回丹阳宗复命。”
既明暄跪在美人师尊腿边,握住师尊如玉如琢的一双赤足为他穿鞋袜,既清酌不适应,欲挣开,竟却没能得逞,“明暄,不必……”
既明暄只充耳不闻:“回山后,我以师尊之名广发了告知到各门各派,‘劣徒既潇水性情顽劣,与魔族勾结,叛道入魔,滥杀无辜,犯下弥天大祸,负罪在逃,敬请诸同道协助捉拿,若发现此子踪迹,烦请亟告雾雨山’;丹阳宗那边,我也单独去了一趟赔罪。”
他说完,也将既清酌的鞋袜穿好了,仍跪在既清酌脚边,低着头,仿若请罪:“弟子无能,只能做到这些事了。”
既清酌默然瞬息,坦然讲,既明暄所做一切有条有理,且十分契合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广发的告知太据实坦白没给既潇水留余地,都要让既清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沉睡中给了既明暄指示。
“不,明暄,你做的很好。”既清酌说。
“潇水师弟选择入魔,我也有责任。”既明暄仍低着头,“我只以为他性情乖僻,特立独行,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料他竟对师尊有如此阴暗卑劣的非分之想,如果我早日发现,加以管束,或许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让师尊如此忧烦劳神。”
说白了,既清酌是被既潇水气晕的,既明暄一番话,又提醒了既清酌他不愿面对的糟心现实,头疼不已,可一码归一码,既潇水再叛逆,与既明暄无关,他不该为此负责任,他虽身为大师兄,代掌雾雨山,有管教约束师弟们的职责,但每个人走什么样的路,归根结底是自己的决定。
“明暄,不要妄自菲薄,你没有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既清酌声音浅淡,却有十分的包容与温和,在既潇水气晕他的离经叛道面前,既明暄强硬地替他穿个鞋袜简直称得上乖顺,“潇水也说,他偏要入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且依你所言,我身为他师父,更应该为他的劣行负责。”
“可弟子想为师尊分忧,我不愿师尊忧烦。”既明暄抬起头来看他,说罢,眼神里带着淡淡的苦涩,“如果我再有用些,师尊也不会灵力流失了也不愿让我分担,独自硬扛。”
既清酌:“……”
百密终有一疏,美人师尊睡得物我两忘时,忘记了他的昏睡会促使担心他的徒弟们检查他的身体状况,显然,既明暄已将他探查了个遍,灵力流失的事瞒不住。
“是因为淫毒吗?”既明暄的眼里满是担忧和愁绪,“所以师尊才越发虚弱。”
再瞒也没有意义,既清酌应了一声:“嗯。”他昏睡时封闭了识海,不怕既明暄发现他灵台上的兰梦火和火中的婴儿雏形,“除了十日一发作,那淫毒还不断偷走我的灵力,削减我的修为,现在……”他屈起指尖,欲引灵气凝出一朵冰晶花,但满司灵坞浮动的浓郁寒气并不理会他,“我已和凡人相差无几了。”
“原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既明暄低声喃喃,“那该怎么办?师尊,那淫毒有办法解除吗?”
既清酌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斟酌什么,良久,他沉声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