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然不介怀商猗先前所为,甚至感激地为新发型同商猗道了谢,又问他有无收到自己送他们的礼物,也无须对方回应,他便自觉继续往下交代,恨不得把自己祖上三代所有秘密都讲与这两人听。
沈秋实说他那位前首领叔叔的确是因为打猎受了重伤,但并非伤重不治,他老人家在病榻上能吃能睡,养的比伤他的那头野猪还要肥硕几分,并且饱暖思淫,最后死于马上风——喻稚青在一旁听着,本想追问何为马上风,却被商猗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要来寻我们?”
夜里风大,商猗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沙哑。他其实还想问沈秋实是如何寻到他们的,可又觉得没必要开口,相信不等他追问沈秋实便会自己吐露。
他原本认定蒙獗的新继位者乃是一位与商狄相似的阴诡之人,怎料想对方竟如传言所说那样,说话行事皆如蒙昧稚子,而且十分坦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并吐露——正如塞北各部所言,此人或许不适合当部落首领——但若是做一名出卖己方的叛徒那是相当够格了。
商猗冷眼打量对方如戏子一般的夸张举措,暗暗思索若这些全是伪装,那此人心机该是如何深沉。沈秋实这“叛徒”当得足够真诚,他却没有全盘相信的打算,杀死杨明晏的手段残暴血腥,与眼前这个说话孩子气的男子有着天壤之别,世人论行不论心,单凭沈秋实那样残忍的出手,商猗便不可能安心放任此人接近喻稚青。
沈秋实对商猗的问题却是答得爽朗而详尽,只道旁人都说他是个傻子,既看不上他,却也犯不上跟他计较,自己在族中每天只需惦记吃喝玩乐,乃是相当的无忧无虑,比天上翱翔的雄鹰还要快活,然而某一天自己叔叔突然死于马上风,他老人家又无子嗣继承,只得轮到他这个侄儿继位,沈秋实莫名其妙被逼成首领,终日拘束在帐里处理各部纠纷。
那些塞北部落为了牛羊和草场常有纠纷,时不时就爱武斗一场——沈秋实对他们的打斗,那是举双手双脚地赞成,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伤,最好全部死透以换回他的清净。谁知这些部落闹到他面前后,两方代表吵着吵着,竟突然一致对外,皆怪起他这个首领管理无方,阴阳怪气地要将他数落一顿。
沈秋实稀里糊涂挨了快一月的骂,从没想到做首领是这样劳累的活,当即决定退位让贤,要把首领之位让给他身旁伺候的小侍女,吓得小侍女跪在地上不住哆嗦,还以为这是新任首领的试探,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沈秋实见小丫头吓成这样,只好又将主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他隐隐透出想让位的意思,这回塞北各部倒是统一的赞成了,显然是对他这个草包首领忍耐已久。但谁来当新首领又成了问题,他们谁也不服谁的管,众人在沈秋实帐中吵了三四天,没能分出高下,最后还是一致对外,继续怪起沈秋实能力有限,不堪大任。
沈秋实痛定思痛,决心要找个倒霉蛋替他继承首领之位,当然,他还没傻到随便在大街上找一个人来凑数,有意要找一个让塞北各部闹不出意见的位尊之人。
“小殿下,当年你曾经帮过蒙獗,我叔叔也曾说他愿意效忠......”此事非同寻常,沈秋实边说边用手胡乱比划,生怕喻稚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家国飘摇之时,他没有效忠。”
喻稚青冷冷打断道,他虽不知晓杨明晏惨死之事,但多疑惯了,也不是很信任沈秋实。何况因为嫌麻烦不愿继位这种几近玩笑的理由,对喻稚青这种一出生便被封作太子的人来说简直犹如天方夜谭。
沈秋实急了:“当时一切都太快了,小殿下,蒙獗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我叔叔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候大家以为你们都死了。”
当年歧国发动奇袭,在各地藏了伏兵,又有淮明侯与他们里应外合,帝后惨死,亡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的事。蒙獗与帝京又相隔甚远,与亡国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新朝的召塞北书,惊得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思虑。
若皇族还有人活着倒也罢了,总有个辅佐的对象,可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喻稚青也死于烈火之中,而召塞北书上面许诺的条件又着实丰厚到足以让前首领忘却先前的誓言,于是蒙獗便领着赛北各部顺势臣服,横竖中原的祸乱也烧不到他们的北疆草原。
商猗怕喻稚青听闻旧事伤怀,无声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本想制止沈秋实不要再往下说,但因着自己与歧国的那点血缘联系,商猗心知,自己若是开口恐怕只会更加刺激喻稚青本就敏感的神经。
商猗猜得不错,喻稚青听到这话时的确不自主地扫了商猗一眼。
藏在被中的双拳死死攥着,他半阖眼帘,如溺水之人一般急遽吐息,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最终半是愤慨半是自嘲地心想:真荒唐,这样寒冷萧瑟的秋夜,这样又小又破的瓦房,竟汇聚着他们三方不同立场的人物。
沈秋实仍竭力解释着蒙獗当时的抉择,在他眼中蒙獗的背叛乃是情势所迫,故而十分理直气壮,商猗略略皱起眉头,知晓喻稚青定会对这些话发怒,正要开口,哪知这位最爱闹脾气的殿下却是突然冷声道:“你可以去找商狄。”
商狄野心勃勃,就算沈秋实不愿让出首领之位,恐怕他也早有心思将塞北收入囊中。
这是商猗第一次喻稚青口中听到那人名字,然而比起他的惊奇,沈秋实却更加反应剧烈,仿佛商狄两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秋实急得连母语都说了出来,用陌生腔调乱讲一通后才意识到面前两人听不懂他的言语,边摆手边大声说道:“他不行,我和他可是有大仇的!”
这倒是流言中未曾听得的部分,喻稚青本能地再度望向商猗,对上商猗时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两人目光恰恰碰上,倒像是颇具默契的眼神交流。
喻稚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匆别过头去,只听沈秋实继续嚷嚷,言辞依旧没有条理:“我这个很专情的!这辈子我就盯着他一个人恨了!”
喻稚青如今也摸清了沈秋实的习性,并不言语,全等着傻大个自行交代,同时分出一点神思,心想若按照沈秋实的逻辑,那他可谓是相当的心胸宽阔,一颗心足够同时去恨许多人。
当然,宽阔也有宽阔的边界,总归有孰轻孰重的差别。
喻稚青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最恨的还是商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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