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宫以后,二人相处的大多时刻喻稚青都不愿开口,有时甚至是商猗的话还要多些,所以他格外珍惜眼前喻稚青滔滔不绝的时刻。
他和殿下从来没讨论过说服蒙獗之事,这一番话全是由喻稚青自己想出,而商猗听了一会儿,发觉他所言的确有理,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词。
且不论蒙獗过去对他父皇效忠的许诺,商狄野心勃勃乃是众所周知的事,喻稚青将他们从商晴口中听到歧国即将出兵的消息也道了出来,一是告诉蒙獗此事已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二是隐隐约约透着他们在歧国还有盟友的言下之意,为自己增加了不少筹码。
商猗过去总认为帝后对喻稚青有些过分保护,可今日听了喻稚青同老者的一番谈话,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也有些过分保护的倾向。他的殿下的确已经比他想象中成长太多,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去与旁人谈起家国大事,不必人教,仿佛天生便领悟驭人心术。
他无端冒出一个略显惆怅的想法,若喻稚青双腿恢复,就算当真离了自己,大概也能很好的活下去,继续完成他的复仇大业。
当然,这个想法并没有停留太久,所以也没能让商猗产生忧愁——除非他死,不然他自然没有离开喻稚青的打算。
他起初对喻稚青的成长惊叹过几回,如今也不惊叹了,商猗足够心无旁骛,无论他的殿下未来成长成副什么模样,自己都还是会无条件的爱他。
就在此时,喻稚青和老者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眼前此人的名字很长,而且没有教书先生为他取个音译的名字,喻稚青这时才知晓原来沈秋实的名字不但是光有一个春天而已,蒙獗人取名和写文章一样,先定一个主题,后面还得跟一堆相关词汇,至少也有几十个词语,沈秋实的名字后面便带了一众春日里的花花草草,只是那个先生比较贪懒,只给他选了前三个字来音译。
喻稚青原本还能以礼相待,心想至少要听完对方的名姓,哪知这位巨山一样的老者竟是喋喋不休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没讲完自己的大名,小殿下到底没能忍住自己的恶劣个性,决定效仿教书先生,也给这位就地取名,而且比先生更躲懒,直接取了名字的前两个读音,决定叫他阿达。
当年喻稚青父亲借兵帮助蒙獗统一了塞北,蒙獗派出使臣前去感谢,阿达那时也不过三十来岁,已经隐隐有长成肉山的潜质,不过不是胖,而是相当壮实,理所应当成为了草原最强壮的猛士,故而被蒙獗首领也派去使臣团,负责护卫使臣的安全。
他便是在那时学会了汉话,进到宫中,皇帝接见了他们,他对中原的皇帝颇有好感,因为对方长得实在好看,虽然是个男的,那也很有观赏的必要,于是用大红提一般的眼一动不动地盯了皇帝良久,还好陛下没计较他的失礼,反而赏赐了许多金银。
阿达千恩万谢地出了宫殿,已然是副要害相思的痴迷模样,怎知又恰好遇上抱着孩子来找陛下的皇后。
喻稚青当时尚在襁褓,于母亲怀中睡得酣畅,而阿达刚看完俊男,忽地又冒出个美女,看惯了草原风霜的红提眼睛大概也没想到今日能享这样的福气,于是光顾着看天仙似的皇后娘娘,没来得及看路,结果直接从御阶上摔落下去。
他像球一样往下翻滚,结果从楼梯滚下还不算,惯性令化身为球的他无法停下,只能继续顺着大路翻滚,大有要就此滚回塞北的趋势。
在众人的惊呼下,阿达不负草原猛士的盛名,滚了那么多圈,竟是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把皇后最喜欢的杏树给撞折了——若不是有这颗杏树挡在身前,他恐怕还要无休止的翻滚下去。
而这一大通动静也把皇后怀中的喻稚青吵醒,在襁褓中嚎啕大哭,场面一时乱作一团,来扶他的、去照看杏树的、去哄太子的,各路人马,纷乱不休。
阿达对皇后喜爱杏树之事亦有所耳闻,直觉自己这次要完蛋了,但那双眼还是不争气,继续盯着貌美的皇后看个不停。
出乎意料的是,皇后娘娘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柔声问他有没有事,又吩咐侍女去传太医,仿佛如天神一般美好而善良。
他当时便答不出话了,只想着能多看一眼算一眼,而皇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抱着孩子进了大殿——喻稚青自幼体弱,哭声仿佛小猫叫唤,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儿子这般中气十足的哭号,赶忙想让皇帝也见识一番。
阿达不清楚内情,只晓得中原的皇帝和皇后都是很美好的人物,用自己那双红提眼睛把他们记在心间,生生记了许多年。
直到三年前,歧国突然起兵,等帝后亡故的消息传到蒙獗之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阿达得知消息后难过了许多天,只记得哭,但哭也没办法把他们哭活,于是化悲愤为食欲,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吃饭的事业之中,待他好不容易消解了一丝苦痛,打算磨刀霍霍为帝后复仇之时,发现自己已然膨胀成一座肉山,别说杀回帝京,连独自走路都难。
而他的族人和首领此时也收到了商狄的诏塞北书,统一的决定当了叛徒,阿达不敢和他们公然冲突,因为那时的蒙獗正闹粮荒,每个人看到他身上的肥肉时,都要经常性的要眼冒绿光。
他哀哀怨怨,只能继续化悲愤为食欲,族里没粮食了,他吃草吃树皮,仍是要比旁人多啃一大片,仿佛稍一停嘴就会被悲伤追上。
阿达话至此处,忍不住再度嚎哭起来,屋里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在地面微弱的震颤中,喻稚青想起自己枉死的父母,心中也有些悲凉。
他先前听阿达的讲述,以为此人是有断袖之癖,相中了自己父亲,可听着听着,又感觉他对自己母亲也颇有好感。
阿达这番话自然是很逾矩的,若是过去,兴许会招来杀头之罪,不过双亲感情甚好,且统一的去了地下,无论阿达看上了其中的哪一位,他们之间都没有一座肉山可以插足的余地了,所以喻稚青听完那番话后并未生气,仍是很单纯的想念着父皇和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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