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稚青没有出声,只是如逃一般,愤愤用被子遮住了头,原来商猗还记得——那是喻稚青从宫女那儿听来的习俗,若是在新旧两年交替之时许下心愿,那么便极有可能实现。
他那时与商猗闲聊起此事,没想到男人还记得。
只是他亡国不久、父母惨死,商猗身为歧国皇子,喻稚青只觉商猗说出的话简直是一种讽刺,不曾放在心上,可年年如此,男人的愿望始终不曾改变。
沉重地吁出一口气,喻稚青垂下眸,努力将脑中杂念扫清,继续拿笔批阅羊皮卷。
塞北与中原相似,都是朱批,不过这边用的不是朱砂,而是一种特殊的红花汁液。商猗见砚中红墨快要用完,为他添了一些,在旁默默伺候着小殿下。
日至晡时,喻稚青总算将小山般羊皮卷批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商猗虽然没有说话,却故作无意地将刚沏好的新茶往喻稚青面前推了一些。
喻稚青却没有休息的打算,竟是主动搭上商猗手腕,淡淡道:“开始吧。”
商猗点头,向来有力的臂膀温柔地将喻稚青托起,从肋下将人拥住。喻稚青全身重量都落进商猗怀中,虽然残废的双足无法使力,但终于是久违地接触到了地面。
在经历了姑射草过少及过量的折腾之后,喻崖终于寻到了最适合喻稚青腿疾的剂量,虽然没能寻到传说中的神女之血作为药引,但如今也算小有成效——喻稚青的腿,已经可以微微动一动了。
当真只是很轻微地行动,甚至连自行合上双腿都难,但喻稚青发现双腿的变化后仍是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进行下地走路的复健,而喻崖来看过一回后,也表示喻稚青可以试着用拐杖练习练习,同时对商猗的照顾进行了高度的肯定——瘫痪之人往往肌肉萎缩,而喻稚青的双腿却被照料得很好,几乎与正常人无异,就连褥疮都不曾有过,若非商猗日复一日的仔细按摩,绝对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小殿下残废三年,被照顾得甚至连残疾人极易患上的褥疮到底是什么症状都不知晓,听完喻崖对商猗的赞赏之后,沉默良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商猗对喻崖的赞赏也是反应淡淡,只是翌日便自林间砍回木材,自己为喻稚青制作了两根拐杖,并在上面细心地缝了软垫。
小殿下刚收到时面无表情,甚至“恩将仇报”地将男人撵出了帐篷,商猗知晓他是好面子,不愿让自己看见他用拐杖时的狼狈模样,未曾多说什么,但听到里面接连传出摔倒之声后,终是在喻稚青摔得最响的那次忍不住进了帐篷,将沾了满身尘灰的少年一把抱起。
喻稚青摔了多回,此时疼得呲牙咧嘴,膝上手掌全是脏污,又最好面子,这种难堪时刻被仇家撞见,自是羞恼不已,当即在商猗怀中闹了一通脾气,翻捡起当年的旧事对他冷嘲热讽。
男人没有言语,只是先将人抱回轮椅上,用湿毛巾替他擦去身上的脏污。
他单膝跪在轮椅前,低着头颅,专心而轻柔地为喻稚青擦拭,似乎全然没将少年的恶言恶语听进耳中,也是由着这个姿势,素来高大的男人此时倒比轮椅上的他还矮了一截,必须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掀起喻稚青裤腿,果然已经跌出乌青,在雪白小腿上格外突兀。男人仰起脑袋,一向凌厉的眼中噙了某种喻稚青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连带着那俊气傲人的五官都柔和许多,乖巧得仿若一头虔诚驯服的凶悍野兽,独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听着突兀——他双手扶在喻稚青腋下,是一个将人搂抱在怀的姿势,商猗低声道:“我扶着殿下,先这般练。”
喻稚青本就身体不好,又在榻上休养那么些年,手上无力,起初用不好拐杖也属正常,商猗用手如此搀扶着对方,即便要跌,也是跌进自己怀里,万没有受伤的风险,自己也可借力给他,令殿下更好地锻炼腿部。
喻稚青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起自己晚上不得不睡在这家伙怀中也就罢了,现下青天白日也要和自己仇人抱在一块,心理和颜面一致地过不去,恼红着脸拒绝了商猗的提议,宁可把自己摔死也不要男人的帮助。
商猗对殿下的任性程度深有体会,此时也不强求,只是昼伏夜出,猎回一头快有两人高的灰熊,将那厚实皮草制成地毯铺在帐篷之中,喻稚青若是再次摔倒,也不至于受伤严重。
然而喻稚青独自练了几日,终究还是放弃了拐杖,不情不愿投入商猗这个“人肉拐杖”的怀抱之中。
原因很简单,喻稚青有一日摔倒在地的时候被跑来串门的沈秋实恰好看见,即便那傻大个没笑话他什么,但喻稚青自己心里却始终过不去这一茬。说来也奇,小殿下虽然被商猗目睹难堪之时也会羞恼,但总不会膈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但一旦自己的丑态被外人瞧见,他便要抓心挠肺的难受,甚至起了让沈秋实再高烧一回,把他烧到失忆的心思。
如此,喻稚青权衡一番,在被人看见自己一双残腿跌在地上还是被人看见与男人搂搂抱抱二者中犹豫良久,终究还是让商猗扶着自己练习。
雪势越来越大,喻崖下山却是愈发频繁,时常来找喻稚青闲聊叙话,而喻稚青自亡国后便鲜少与人交际,这位远到不能再远的血亲在这冰雪皑皑的塞北倒是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好对象,加上对方言语温和、行事君子,纵然喻稚青仍是一副冷淡态度,但较先前相比仍是熟络许多。
这一日,喻崖带来自制的双陆同喻稚青对弈,喻稚青过去只听太监们提起,不同规则,幸而聪慧,喻崖又细心教导,起初输过一把后,便能局局都胜过喻崖。
面对着又一盘死局,喻崖拿棋的手悬了半晌,终究将棋子落回远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是一个作势要打的模样:“你呀......当真是教会徒弟,便要饿死师父了。”
两人因族系相隔太远,也论不出到底谁的辈分大些,喻崖便将喻稚青当平辈好友对待,偶尔会开些不算逾矩、无伤大雅的玩笑。
“是你不够细心。”
喻崖今日来替他看诊时说他双腿恢复得很好,说不定在雪融之前便能恢复如常,这个消息自然令喻稚青喜出望外,加上平日总是紧绷着神经,也就同喻崖在一起时不必太过提防,又到底有些孩子心性,接连获胜,此时脸上便浮出丁点笑意,好似早春绽出的第一朵新蕊,反让喻崖为之微微失神。
如今虽还没开战,但蒙獗与岐国之间的情势已是剑跋扈张,商猗为防岐国细作前来刺杀,总会花上一个时辰在外巡逻布陷,故而无法时时守在喻稚青身边。他好不容易将今日之事告一段落,商猗一手托着小兔,披了满身风雪掀帘进屋,恰恰看见那两人相视而笑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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