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眉头拧作一团,长而卷翘的眼睫湿漉漉贴成几簇,碎发亦被冷汗浸湿,凌乱的沾着颊边,尚在睡梦中的少年双唇抿至苍白,安静中透出几分脆弱和无助。
男人只能将人拥得更紧,轻拍对方的脊背,如哄孩子那般无声地安抚着蜷缩在怀的少年,暗自思忖明日早晨要记得给喻稚青煎一副退烧的药。
小殿下每回做噩梦,翌日总是要大病一场的。
他不用猜都知道,喻稚青梦中会出现怎样的修罗炼狱,那一夜的大火烧了那么多年,无数次在小殿下梦魇中反复重现。
他还记得他们刚出宫时,喻稚青每夜都会梦到亡国时的惨状,常常哭叫着惊醒,甚至由此开始畏惧睡眠,整天硬撑着不肯合眼,直到第二日坚持不住,无意识地陷入睡眠为止,随后又再度吓醒,不肯入睡,简直陷入恶性循环。
三年过去,喻稚青虽然不再会被噩梦惊醒,双腿亦在缓慢恢复,但商猗知晓,那些伤疤从未愈合,如同一只卑鄙的虱子,潜伏在暗处,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间突然袭击。
那一日,商猗外出打猎,朔风滚滚,他遇上了岐国派来窥探地形的先行军。
尽管男人将那一支队伍尽数歼灭,但这并不能阻挡商狄对蒙獗开战的野心。不过二十日,岐国的大军已越过关外,铁蹄溅破塞北绵延的大雪,浩白的大地被墨色铠甲侵占。
这场双方都等待已久的大战,终于缓缓拉开序幕。
喻稚青一心要借风雪和草原的优势,并不急于迎战,欲借这漫天风雪先给予对方沉重一击,好好消磨他们的物资和军心——岐国位处南方,按理来说,习惯温暖的岐军应不擅在冰天雪地中作战的——可是商狄似乎也料到了这一点,在进入塞北草原之后,便没有急于前行,而是就地建起了“城邦”,圈地一般把塞北的疆土公然划入自己的领地,并让能够适应草原生活的关口附近百姓迁入其中,建村落户,就算不能马上屯田种粮,但也极大的利于以后的物资运送及士兵休憩。
更重要的是,还未开战,商狄此举便令塞北各部开始躁动,毕竟岐国已经开始实打实的侵占了他们的土地,甚至在他们的草原上过起了日子!这谁能容忍?他们闹哄哄地挤去阿达帐篷,短视地想要主动出击。
而这些,正是商狄想要的结果。
他就是要把喻稚青逼到两难境地,逼他马上做出选择,让他处于无比被动的局面之中,而这两个选择可能迎来的后果,无疑都是小殿下不愿遇见的。
各部本就不算团结,各有异心,此时再不出兵,恐怕这些蛮子胆敢自己领着队伍冲上前去,到时只怕会死伤更多,既给了商狄借题发挥的机会,又不知会横生多少岔子。
喻稚青把自己关在帐篷中考虑了一天一夜,咬牙将先前的计划全部打翻,终究决定让塞北以扞卫疆土的名义,派了一只相对老弱的军队,主动出击,远巴巴跑到岐国大军驻扎的地方短兵相接。
他从小就被全天下当作天神转世,似乎理所应当要万事顺遂,可三年前的亡国将他完全拉下神坛,喻稚青自问从不以此自居,可商狄显然十分在意喻稚青旧时的“名号”,有心要将百姓的敬仰一点一点碾碎。
开战三日,开战三次,次次落败,全军将士尽数牺牲,直至败无可败。
商狄下令将那些尸骨挂在他新建的城墙之上,塞北的严寒保得将士们尸身不腐,岐国太子嫌不够威慑,便令人剥去死者的衣物,赤身裸体的悬在城墙外头,私密的耻辱倒还不如让人早早腐坏、尸体残缺。
塞北各部知晓这件事后,无不痛心扼腕,但首战的失败却又令他们对岐国兵力产生了畏惧,终日缩在帐里,叽叽喳喳,争个不停。
就连一贯偏心爱情结晶的阿达,也在私下与喻稚青相商,委婉地提醒喻稚青是否思虑欠妥,难免为未来忧心。
小殿下倒是一派冷静,不仅开导了阿达,甚至还教导老者该如何安抚塞北各部,又该怎么抚恤亡兵的家属们,井井有条,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心中更是早早有了决断,他这样的沉着多少能令麾下安心一些。
就连对着商猗,他仍是那副稳重的模样,只是送走阿达之后,他沉声吩咐商猗,让他夤夜赶去关口,将城墙上的尸体通通烧了。
商猗垂眼,轮椅上的少年抱着小兔,面上波澜不惊,似乎相当淡然,倒是白兔双眼通红,仿佛替某人红了眼眶。
男人也不问为何,只是将人抱回床上,无言地出了帐篷。
他明白喻稚青故作坚强下的用心——若不能让他们魂归故里,至少也要保全他们最后的一点尊严。
喻稚青自幼被太傅作为盛世之君培养,又受帝后溺爱,守成尚可,但如今这样的境地绝不允许他还像幼时那样单纯守礼。
他终究把战场想到太过片面,还以为对战就像双陆下棋那样,总是你来我往的君子行径,可战争不是的,虽然都是计谋和杀伐,可并没有棋盘似的框架,只会有落子与否两种选择,真正的胜利往往源于绝对实力以及出其不意,很显然,小殿下的蒙獗与岐国大军相比,实力并不占优,又太过君子,这次的失败将他先前预想全部打碎,当他与商狄真正针锋相对时,才算切身的面临了危机与挑战。
归根结底,终归是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商猗知晓殿下心里不好受,快马加鞭,终赶在黎明归来,便发现矮榻上的少年虽然睡了,却陷进梦魇之中。
男人换了件干净衣衫,将少年抱进怀中,默默安抚着噩梦中的对方,而小殿下在熟悉的怀抱之中,慢慢舒展了眉目,似乎梦魇已然离去,又恢复成往日恬静的睡颜。
黯淡的天色照入帐篷中,偶尔能听见远处蒙獗部落传来羊儿乞食的叫声,虽然战火纷飞、人心惶惶,但在这严冬的早晨,仍旧透出安谧和寂静。
商猗本想就这样抱着心上人等到天明,然而小殿下埋在他怀中的脑袋却忽然动了动。
少年揉了揉眼,声音还带着没睡醒时特有的懒散:“回来了?”
男人用下巴抵着对方柔软蓬松的发顶,轻轻应了一声:“我吵到你了。”
少年沉默一阵,久到商猗以为喻稚青已经再度睡去,才听见怀中之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有,是我闻到了你身上的烟柴味。”
商猗以为自己隐藏得够好,哪知还是让小殿下察觉了。
他无言片刻,分明想要宽慰几句,可最终开口却是最寻常的一句:“已经处理完了。”
两人说话像打哑谜,喻稚青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要再睡会儿么?”男人又问。
喻稚青摇首,只问商猗如今是什么时辰,发现即将天亮,便令男人伺候他起身——开战之后,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不单是要处理塞北事务,更把其余全部的时间都放在兵书古籍当中,想要寻出破局之法。
虽然他常和阿达议事,但在复国大计上,只懂摔跤和暴饮暴食的阿达显然没法给他提出意见和帮助,他像个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行者,直到撞头才能知晓此路不通,既孤独又悲凉。
如今的喻稚青,乃是相当好伺候,不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气红了脸,也不会再同商猗聊那些漫无边际的傻话,仿佛又回到旧时那个了无生气、自我封闭的阶段。
商猗也知晓喻稚青这是又要投身进书山文海当中,默默替他取来了衣衫,却不是他常穿的那几件,而是当时他们骑马外出时那件蒙獗的红衣。
此时此刻,小殿下仍未察觉男人心中的盘算,虽然见他替自己换上了骑装,但满心想着战场局势,未曾留意男人收拾东西的举动,直至商猗突然将他拦腰抱起,才察觉两人都是一副外出骑马的打扮。
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别的神色,被放上马背的小殿下根本不知男人所欲何为,只能赤急白脸地反抗:“商猗!我今日没工夫陪你胡闹!我还有兵书没......”
男人并不理会喻稚青有多少兵书还没看完,也跟着翻身上马,一面用左手揽住不断挣扎的少年,防止他摔下,一面擒着缰绳,驱使马匹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