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男人摇了摇头,翻身下马。他虽然看着狼狈,但似乎没受什么重伤,只是攻城时吸了太多浓烟,他嗓子又有旧疾,此时便沙哑得不像话。
一日之间心情大起大落,喻稚青此时简直气极反笑:“那你回来做什么?”
“接你。”他施施然应道,仿佛十分理所应当。
小殿下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此次回城的只有商猗,身后根本就没旁人,这混账抛下千军万马,竟就是为了专程回来接自己——小殿下脸又有些发热,也跟着恨恨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卫——这杀才说话也不说全了,害他以为商猗是率兵归来,还当出了什么大事。
其实城里早留着一队精兵护在喻稚青身边,就是为了到时候护送小殿下赶路,根本用不着男人赶回,可商猗站在一旁,很自然地接过轮椅推他回去收拾东西,他认定的事,旁人怎么说都更改不了。
这混账昨日刚抱着他在城墙上逃避士兵,今日又抛下关口和大军回来接他,平日里多老成的家伙,如今作为一军主帅,却如此的不稳重不正经,真是可恶。
亡国之后的生活犹如一潭枯水,再大的事也只能溅起小小的波澜,只有商猗偶尔发疯似的举动,能搅乱那快要枯竭的池水,也正是这样几近于年少轻狂的胡闹,才让小殿下从苦涩沉痛的复仇中抽离出来,偶尔能够做回那个爱笑爱闹的少年。
喻稚青怕商猗当着侍卫们的面说出什么胡话来,不肯与他多说,商猗倒是把城中的情况讲了个大概,算他还有些脑子,是将重要的事都处理完后才来接他。
城里在得知他们获胜后便也按照先前的计划准备起来,此时已备好马车,由商猗和精兵护送着,自是一路平安。
这场战役只为攻城,不为杀生,攻破后俘虏不杀,城里的百姓更是要小心对待,连打仗时不小心误伤的民房喻稚青都派了专人统计损失,届时要补给百姓。所以战事虽然激烈,但城里受损不大,百姓们知晓是喻稚青进城,纷纷涌上街头想看他一眼,好在商猗早有预料,让士兵维持出一条道路。
当时出雁门关时他还病着,在马车晕得稀里糊涂,并未留意城中景象,时隔一年重新踏回故土,喻稚青心中百感交集,欢喜是真,可仍存了无限的怅惘,因为心里清楚,无论再赢多少次胜仗,父皇母后依旧是回不来了。
商猗没随他一起乘马车,骑马随行在侧,但仿佛与喻稚青有心理感应一般,忽然从马车的窗户递了手进来。
小殿下不明所以,以为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东西,竟要此时送给自己,顺手接了过去,棱角分明的戳着掌心,他定睛一看,竟又是一只丑不拉几的草蚂蚱。
他幼时给商猗编的小兔剑穗曾遭无数人的嫌弃,因都不知那是他做的,塞北又素来直爽,于是总有人当着他面劝商猗,无非是说男人这般威严冷酷,宝剑也森冷锐利,怎么就搭了那样一个丑玩意儿。
喻稚青每次听到这些言论,总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又不便公然出面说那是自己做的,只能默默生着气,男人则是置若罔闻,小兔剑穗永远悬在剑柄尾端。
真该将那些家伙叫到面前看看,他们口中的战神手艺其实也不过如此。
草蚂蚱在掌心耀武扬威,似乎还带着一点体温的热意,大概是一直被男人藏在怀中,奇怪,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得空做出这小玩意儿的。
出发前商猗一直在城中,自是没有机会,总不至于是在战场上还有闲心做这个,难道是攻城结束后做的?小殿下疑惑地想,脑中却不由浮现身穿铠甲的男人撅着屁股拔草编蚂蚱的样子,他身后率了几万大军,旁人又那么怕他,无论是在哪种场景,模样必定都很滑稽。
小殿下藏了一肚子的话想嫌弃商猗,可最终却是像藏宝贝一样的,将那只还带着男人体温的草蚂蚱藏进自己怀中。
尽管商猗将紧急的事都处理了,但还有许多事情等待小殿下解决,待下榻住处时,已是夤夜,喻稚青又有些不舒服,稀里糊涂地被男人抱着下了马车。
今日一切都是那样匆忙,商猗将沐浴完毕的少年送进被中,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擦拭佩剑,削铁如泥的宝剑甚至刃上有了缺口,可见今日之战有多凶险激烈,已经有些褪色的小兔剑穗发出几声铃响。
男人送的草蚂蚱放在枕侧,小殿下指尖轻轻拨着那两根长须,心中不似表面平静。
他在想,今夜商猗会宿在何处。
已经入关,城中自不像塞北只有帐篷,不说外面有千家万户可供他居住,便是小殿下所居的大殿中,一旁也有个偏殿可供男人居住,按理来讲,两人如今勉强还能算是仇家,怎样都不该挤在一个被窝睡觉。
先前的确是没有办法,但眼下似乎已没有两人继续同床共枕的理由。
他要是不在这儿睡自然最好,夜里动手动脚的,自己还不稀罕他呢。若是这家伙今夜还要厚着脸皮与自己睡一块儿,那至少也该好好教训他一番,他再怎么说也是塞北如今的首领,哪能由着男人老蹭自己被窝。
他眼见着商猗身穿寝衣慢慢靠近,心道果然,正想看看商猗又要寻什么理由硬赖着自己,结果男人什么话都没说,稀松平常准备上榻,自然至极,仿佛相当顺理成章。
商猗这般态度,先前预备了一大堆道理要迎战的小殿下反而不好发作,怕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只得稀里糊涂地又睡进男人怀里。
烛火已灭,黑暗中,正枕在商猗胸膛的小殿下忽然对男人生出一种认命之感——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家伙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底是青梅竹马,商猗了解他至深,他要跟他讲理时,这家伙就开始装傻充愣,他不讲理了,商猗那头却又开始头头是道,简直是无赖行径!
小殿下意识到这一点,烦闷是有,但心中却毫不挫败。
他时常同商猗闹脾气,怨对方总是乱来,可更多时候却因男人的举措引起无数悸动,虽无法辨明这种情绪到底为何,但他清楚,自己其实并不讨厌商猗的亲近和依赖。
很久很久以后,喻稚青才意识到,这种对于商猗的“认命”,其实该说是认定才对。
他认定了他,在那个昏昏的午后,他提着裙摆寻声而来,见到对方的第一面时,就已经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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