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会愤怒,会质问,会马上杀了他——或是在杀他之前上大刑折磨,总归是狂风暴雨般的报复。
可喻稚青没有,少年并不在乎淮明侯跪或不跪,只是冷冷注视着他。
殿中静得仿佛能听清彼此呼吸,气氛凝重,淮明侯的肚子却忽然窘迫地响起。他逃亡得狼狈,今日一直未曾用膳,过去的侯爷哪受过这种委屈,五脏庙不断地发出抗议。
淮明侯强装出的镇定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崩塌,他尴尬地皱了皱鼻子,过了一会儿却是主动说道:“你母亲看到你如今这样,大概会很欣慰。”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太子流落民间,竟还能重振旗鼓回来报复,诚然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见男人提起他母亲,喻稚青目光暗了一瞬,松开商猗牵他的手,而是自己旋着轮椅慢慢挪到淮明侯跟前,他今日腿上没盖毛毯,两条腿安静地垂在踏板上,如同死物一般。
“敢问淮明侯指的是哪样?”小殿下淡淡问道。
知晓喻稚青残疾是一回事,可亲眼看见喻稚青坐在轮椅上却又是一种感受,最要面子的少年今日亲自撕开伤疤,终于从淮明侯那儿看出些许变化。
他不言语了,亦或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那变化也仅片刻,男人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流露出旧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等着喻稚青继续向他发难——他以为眼前这个少年要逼问他商狄的计划,甚至追问当年之事。
哪知淮明侯第二次判断有误,小殿下显然不愿与他多言,提声命令殿外的侍卫将他带走,直至淮明侯快走出大殿时,喻稚青才忽又叫住他。
“这些年,侯爷可曾得到想要的了?”
男人离去的动作一顿,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过了良久,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方才转身,可转过头后的神情,却依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要酝酿出一些豪言壮语,然而赶在他开口前,代替他回答的,仍是因饿肚子而腹中发出的窘迫肠鸣。
淮明侯被带下后,商猗走到少年身边,并未言语,只是解了自己的外衫覆在小殿下残腿之上,先前松开的手,也被男人再度牵了回去。
“你记不记得他以前的样子?”喻稚青看着彼此紧握的手,像两人幼时凑在一块儿将悄悄话那样低声问道。
“记得。”商猗回忆起旧时那个总拿奇珍异宝逗喻稚青的男人,那人对他说不上好,但也不坏,至少从来没对他的质子身份冷言冷语过。可那个时候自己就不太喜欢淮明侯,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嫉妒他用那些宫外的玩意儿引走小殿下的注意力。
“他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来。”喻稚青垂下眸,长睫如脆弱的蝶翼一样轻轻颤着,“我还以为自己会马上杀了他。”
商猗替小殿下将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哑声接道:“于淮明侯而言,活着未必比死了轻松。”
是啊,喻稚青也看出淮明侯如今的落魄,知道他并不受歧国重用,所以连商狄的事也懒得逼问。
但他依旧该死。
不过喻稚青也不急于此时,亲眼见到淮明侯的那一刻,他似乎已将旧时那个乐呵呵陪他玩耍的舅舅与如今的淮明侯分离,过去的亲情仍在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而眼前这个潦倒的家伙只不过是个背信弃义自食恶果的可怜虫,他打算将人带回帝京,公事公办,在大局皆定之后令淮明侯与其他罪臣一同接受审判。
商猗自然看出小殿下心中所想,正想说些什么,小殿下却忽然回过神来:“对了,其实应该问问他,外祖如今葬在何处。”
喻稚青外祖父家世显赫,曾任安南都护,后右迁镇国将军,一生忙于戎马,四十多岁时才有了长女和次子。长女知书达理,才情高远,闺阁时曾创办女学,又与当时的储君青梅竹马,很快便与皇帝成婚,帝王专情,终生未再选妃,老将军自然也极珍爱这个女儿,可惜随着年迈,久经沙场的身体难以为继,多病缠身,只能去温和的南方蕴养,万分不舍地告别了已在宫中的女儿。
喻稚青似乎很小的时候曾被父母抱去过外祖家中,但实在太过年幼,全无那时的记忆,自从记事以后,外祖父身子愈发不好,他自己也是常常生病,母亲虽然每年都回去省亲,但太医说他不适合长途跋涉,故从未跟去。
最后一次听闻祖父消息时,是十四岁那年,当时老人已病得沉重,父皇母后欲带他回去探望,可还未来得及筹备,他便失去了父母,沦为亡国之人。
就像隐瞒了淮明侯叛变一样,商猗怕那时的小殿下受不了刺激,于是也隐瞒了他外祖父的死讯——歧国占领不到两个月,将军府便传出丧讯,老将军因女儿和外孙的事情忧思过度而故去。
直到小殿下随苍擎出走,少年得知舅舅的背叛,那时商猗才将死讯告知喻稚青。
“我现在去问。”
男人转身欲走,小殿下却摇了摇头:“不急于此时。我已让侍卫将那家伙单独关押,我看他眼神有些不对劲,似是能认出你的身份,若你去寻他,我怕到时候他再闹将起来。”
商猗其实有很多种方法能让淮明侯彻底闭嘴,但也明白小殿下是在替他担心,很承他的情,哑着嗓子应了,乖乖立在喻稚青轮椅边,他个头高,像个窒手窒脚的野兽一样站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
真奇怪,明明彼此都不是特别善言的人,可凑在一块儿时,却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是正事,一会儿又是些孩子气的傻话,天也快黑了,连晚膳要吃什么都有的讲。当然,不讲话时也很好,好像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儿,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男人又说起他从商狄身旁伺候的人那里拷问出的消息,原来商狄除了爱穿厚衣之外还有个怪癖,吃完饭后从不许旁人在侧,总有独自呆上一会儿。
小殿下越想越糊涂,总感觉这两件事或许有所联系,但缺了最重要的线索,如何都联不起来,又想贵族当中难伺候的家伙不少,下流无耻的不在少数,单看商狄的这两样怪癖,已经算是十分文明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士兵未经通报就冲了进来,直来直往的劲儿很有沈秋实的风格。喻稚青被沈秋实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太多次,原本小心眼的他此时已经生出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包容”,所以小殿下也不怪眼前之人的无礼,静静等着对方说明来意。
然而那士兵却不像沈秋实一样啰嗦,一句话就讲明了来意——可就是那样简短的一句话,却令喻稚青和商猗齐齐变了脸色。
据他所报,此时正有一支大军向他们直奔而来,看模样打扮皆是塞北的兵卒。
而一马当先的率兵之人,竟是商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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