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藜芦回到本家时,时间刚到晌午。
入了秋,庭院里参天的树木与藤蔓已经不再如盛夏那般长势喜人,随着天气的转凉,似乎一切被按下了暂停键,唯有叶片的嫩绿在变得深沉。
绕过大理石照壁与荷花池,青石板路两侧有几株木槿开得艳丽,桃粉或绯色的花瓣如少女的胭脂层层叠叠包围着娇嫩的花蕊。
陈藜芦视线轻扫,想到木槿花期短暂,眉眼中带了几分温柔与惋惜。他一路掠过,垂在身侧的手无意碰到一朵有些耷拉脑袋的花,指尖传来的柔软让他心底微动,却没有驻足继续向主屋走去。
客厅内,父亲母亲还有陈家爷爷都在,几人看到陈藜芦不禁显出吃惊,因为在昨晚他们才知道陈藜芦独自搬出去住了。
陈母走近,关切地问道:“藜芦,怎么从家里搬走了?是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吗?”
陈藜芦明白自己回家一定会经历这样的询问,耐下性子回道:“没有,妈,我搬家是为了离医馆近一些。早上路上太堵,也少了开车通勤的时间。”
陈母产生了怀疑,“真的吗?”
陈藜芦眉眼弯起,搂住陈母的肩膀,“真的,妈,您不用担心。”
陈家爷爷坐在红木沙发中间,听到两人对话神情严肃地附和道:“嗯,离医馆近点也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藜芦啊,你原来的技术就没有你哥扎实,我也是因为丹玄擅自选了西医,才不得不让你承接医馆,后面你可不能让我失望,知道吗?”
在一旁喝茶的陈父身形有片刻的停顿,他微微蹙眉,开口道:“爸,按用功程度,藜芦一直比丹玄努力,现在我看他的能力也不错了。”
陈家爷爷目光凛然,对身为肿瘤医院副院长的儿子冷喝:“你懂什么?老祖宗留下来几千年的阴阳辩证、治病救人是努力便能全部学会的吗?做什么都讲究天赋!当初要不是丹玄那个臭小子还有你……罢了,都是不得已!”
长叹口气,老爷子双手背在身后负气地向楼上走去。尽管迈入古稀,他的腰板依然如中年人一般挺立,像院子里那棵香樟一直支撑着整个陈家。
“爸!”陈父自知惹了老爷子不痛快,唤了对方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陈母则在一旁小心地观察陈藜芦的表情。
然而自始至终,陈藜芦的神色都是淡淡的,低垂的眼眉证明他早已对眼前的场景习以为常。
在很久之前,陈藜芦就清楚两个孩子中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有时候人们连养的几只猫狗都会分出高低次序,选出一条自己最喜欢的,更何况他们是陈家被寄予厚望的双胞胎。
作为孩子,他们更懂得任务完成的好坏直接决定了爷爷的喜爱。于是从小,为了帮助哥哥给爷爷留下好印象,在布置课题时,他总会把自己的部分按照错误答案填写,再把属于对方的那份完成得完美。
也为了不让爷爷察觉出异样,陈藜芦很早学会了用左手写字。除了陈丹玄,没人知道他的左手也能写出漂亮洒脱的字,并且与自己兄长的字迹相差无几。
因此自儿时起,陈丹玄获得的偏爱总比他多些。
可陈藜芦不在意,只要陈丹玄开心,他便开心。
面对望孙成龙的爷爷,陈丹玄习惯了被教训,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所以不论爷爷说什么,他总是以沉默承受。
为了打破尴尬,陈藜芦微笑着对陈母说:“妈,没事的话,我先去地库取药材了,医馆里还有病人在等我。”
虽然心疼自己的小儿子,但想到家中的多数权力还是掌握在老爷子手中,陈母只得扯起笑,“这么着急吗?留下吃个午饭吧,正好一会儿你哥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好久没聚一聚了。”
提起陈丹玄,陈藜芦适才淡然的表情变了一瞬,他眼眸弯起,用浓密的睫毛挡住了其间的无措与慌张,“不留了,妈,我和郁金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吃饭。”说完,陈藜芦假装看不见父母的欲言又止,转身径直向地库走去,只留下隐约的陈木香在空中萦绕。
想到稍后陈丹玄会回来,陈藜芦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近乎于逃跑的速度昭示了他此刻心里的恐惧。
他惧于与陈丹玄相见。
那一晚他鼓足勇气坦诚后留下的满地狼藉,那一晚他亲眼目睹对方与爱人接吻后落下的狼狈,全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陈藜芦团团围住,又像暴风中在海面摇曳的船只,周边大雾弥漫,只能无助的望着远处红色灯塔在迫切闪烁,逼得陈藜芦呼吸不畅。
他宛如一头被水手捉住的鲸鱼,即便庞大如山,却依旧抵不过来自陈丹玄如凌迟般的折磨。
陈藜芦猛地扎进堆满药材的干燥地库,靠在昏暗室内的墙上平稳气息。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身影全部是同一个人,对方充满暧昧的低语、干燥双手的爱抚、与满是冷漠的眼神不断地跳转,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困于囹圄的猎物,又像画地为牢的愚者,永远活在自欺欺人的幻境中。
诺大的地库成了帮助陈藜芦暂时远离喧嚣的城堡,他闻着在鼻息间飘荡的浓郁药香,呼吸渐渐平稳。
几秒后,陈藜芦重新睁开双眼,露出一双湿润却清澈的瞳仁,继续向地库里走去,开始寻找存放红参的药格子。
他要快一些离开,不能与哥哥遇见。
诺大的地库宛如深渊,空气中除了木材的味道还混杂着中草药的淡雅气息,陈藜芦周身被熟悉的味道包围,心情却没有过去来到此处的平静。
他嘴巴抿紧,神经丝毫不敢放松,紧张的模样像进入别家的小偷,生怕慢一步会被抓住。
放轻脚步,陈藜芦一个药架一个药架地认真看过去,对照架子上的指示,他终于在第三十个参类药架上找到了想要的红参。
或许是找的太过于专注,陈藜芦没有注意到地库的门在他进来不久被另一个人打开。
看到盒子里还剩下几支的红参,陈藜芦想了想只拿了一根小的,然后随手抽过来一张旧报纸把药材包好。
任务完成,他也可以离开了。
陈藜芦总算放下心,笑了笑转过身,却突然被人用力抓住双手狠狠地压在药架上,下一秒,他的嘴巴被另一双柔软的唇瓣堵住,不留一丝缝隙。
受到惊吓的陈藜芦张大双眼,昏暗的橙色灯光打在面前人的脸上,让他看清了对方是谁。
男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在朦胧中愈发皎白俊美,冷峻的眉骨透出独属于成熟的魅力,一双狭长的眸子也带着势在必得的傲然。
仿佛全身过电,陈藜芦遽然回神。他开始用脚踩地、费力挣扎,想要从男人熊一般的桎梏与潮热的亲吻中逃脱。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明明已经将一切说清!明明不愿接受他的喜欢!明明他们早该结束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了!又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还要给他不清不楚的期望?
或许是被之前的当头几棒把大脑打醒,现在的陈藜芦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他其实早该知道的,他对陈丹玄的感情就像七八月开在枝头的青枣,根本不会有成熟的一天。
既然不能成熟,他何必执着?
干燥安静的地库内,唯有粗重缠绵的喘息与抗拒逃避的呜咽声在交替响起。
陈丹玄望向陈藜芦,一边亲吻,一边质问:“小藜还在生气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