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天气极阴,连空气中都带有一股腥腐气味,聂千阙坐在城中酒肆的长凳上,望着街道边打打闹闹的孩子,忙收衣裳的妇女,扛着锄头快步赶回家避雨的庄稼汉……这种平淡生活,他以前莫说想,甚至看都很少去看过,一时间思绪飞驰,神情现出一丝落寞。
两年前的秘密让他日日煎熬,如水中黄连,永不得甘甜,亲手手刃生平最敬重的恩师后,他就已经明白,自己有生之年,罪无可恕,就只剩余一条路可走,但临行前却抑不住冲动,压不住思念,还是见了温雪一面。
聂千阙黯然心伤,他本来要成为功成名遂,受天下人仰慕的一代名侠,他也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所以当年才会意气风发,以大气魄孤身进入本心门,明夺宝物,和转轮王一决胜负,希望借压力突破到弹指惊雷的肉身巅峰之境。
蓝碎云的转轮冰火脉可以胜他,可以伤他,却没办法杀了他。
魔道王者一路追踪,这种无与伦比的生死压力,比正面搏杀还要可怕得多,但聂千阙的内息真气总算已冲破屏障,境界上和蓝碎云一般无二,他有信心,只要全身回归宗门,用上月余时间调息伤势,再战必能击败蓝碎云,借此威震四海的声望,便可以向温雪表白,到时无论是南宫家,还是师叔、长老等对温雪身份有微词的人,谁也不敢再有丝毫异议。
千辛万苦,斗智斗勇,总算进入了中州地界,但那个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聂公子果然守时。」
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壮汉缓步进入酒店,打断了聂千阙的回忆。
「就是你留的信?」聂千阙眼神微凝,取出一封左下角印有云雷太极纹的信纸——曾既死,当献芷青殿门人温雪于南宫三少,半月后举宗归顺先天太极门,受封天元殿之名,三日后于塘河镇酒肆见面,另有指示。
壮汉道:「不是在下留的,但却是主公的安排。」
聂千阙笑容发冷,愈加显得嘲讽。
壮汉似乎涵养很好,也不生气,凑近过来道:「公子果然识大体,拎得清什么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主公如此吩咐,恐怕也是为了断去你的弱点,使得神功再……」
「我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立刻就知道你们是冒充的。」聂千阙忽然打断了壮汉说话,「所以莫要再提什么主公副公,我既然已经赴约,就把那写信的人叫出来,不要藏头露尾,叫些阿猫阿狗来说话。」
壮汉勃然色变!
蓦地寒光闪耀,似有霹雳炸裂。
刀锋已近在咫尺。
冰冷的利刃将聂千阙一张脸照得分外苍白。
壮汉如此迅疾绝伦的拔刀,几乎有雷电之威,且角度刁钻狠毒,端是一位江湖罕见的用刀高手,比北斗殿谢随风师弟还要强上至少两个档次。
聂千阙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一语道破后,对方就立即猛下杀手,这只能说明他们引自己出来,根本没想过谈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门外的小巷子转角处,又有五人闪出,快步奔向酒肆。
脚下敏捷无声,罡气笼罩全身,杀机摄魂夺魄,聂千阙一眼就能断定,这五人武功最差也有通神入化的修为。
咔嚓一声脆鸣!
聂千阙虽然眼观六路,心念如电,却依然能有余裕识破壮汉刀法中三处破绽,衣袖轻舞,拇指上提,一道凌厉冷风刺破长空,瞬间就斩断了一口百炼钢刀。
「陨冰神剑?!」壮汉大惊,他知道聂千阙是当代青年最出类拔萃的天才高手之一,可自己也乃天下刀术宗匠,麾下总领数百徒子徒孙,他不信自己如此悍然偷袭下,乳臭未干的聂千阙还能有什么反抗余地……
刀断,剑气未止,聂千阙既然知道了这是伏杀自己的陷阱,出手自然不留分毫余地,希冀快速斩杀一人,再应付另外那五大高手的围攻,没想到壮汉反应极快,立即松开刀柄,双掌交错,柔不可言的抱成一枚太极虚影,将刺向心口的陨冰剑气推引向了一旁。
「哼!还敢负隅顽抗!」聂千阙猛地大喝一声,左掌裹挟怒吼狂风,自上浩瀚压下,壮汉四两拨千斤的推手柔劲已经用老,势难难做抵抗,他早听说聂千阙武功卓绝,但实在没想到高到这般地步,自己竟连三招都接不下来。
「天元须弥劲,果然身手不凡。」那五人中轻功最高的是一位矮小黑须中年,此刻如灵猫般率先抢进酒肆,迅疾无比地以一支镔铁短戟拦住了聂千阙雄浑的掌击。
轰隆!嗑嚓!
天际惊雷和骨碎声同时爆响,聂千阙掌化须弥金山,连同铁戟和那壮汉的天灵盖一起拍了个粉碎。
矮小中年恐惧交加,忙脚踩长凳,借力后空翻闪出了酒肆,与此同时,另外四人也已经赶到,一人双手持刀拐,一人双手持子母钢环,一人持虎头金刚锏,最后一人则是两手空空,五人左二右三站位,全然封死了巷子两头退路。
聂千阙凛然,他已凭兵刃认出了其中三人,风火殿之主方独行、仙王殿之主金无过、镇魔殿之主傅林渊,先天太极门排名在前十五的三大殿主,只怕任谁都是功至弹指惊雷的超一流高手,今日凶险可谓九死一生。
反手握环的金无过冷笑道:「聂千阙,你欺师灭祖,背叛师门,千刀万剐只怕都难以赎罪,今日我们先天太极门便要代天诛恶,取你性命。」
聂千阙皱眉,虽然知道多半得不到回答,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抖开了那封信,问道:「他如果想要杀我,亲自出手当易如反掌,如果想借他人之手,则万没有提及温雪的道理,你们到底从哪弄来这封有云雷暗纹的信纸?」
金无过等人略显惊讶,面面相觑,似乎完全听不明白,矮小中年大喝道:「拖延时间,胡说八道可救不得你的性命!」
聂千阙不再继续废话,缓步走进了巷子中央。
那五人均是能独推九大门派,当世一等一的名家高手,见状无不大喜,聂千阙果然年轻识浅,他若在酒肆内利用桌椅柜台周旋,或有可能可破开吾等围攻之势,寻得一线生机,如今狂妄托大,放弃地利想以一敌五,无异于自杀。
本紧张火热的战意出现微微松懈,虽仅眨眼毫厘之间,聂千阙突然双掌大开,向两侧崩裂一震。
吼!
霸道无比的玲珑真气震得他们牙床发麻,头皮发紧,方独行沉腰坐马,反转刀拐凌空挥舞,八卦波纹逐渐凝聚成型,稳稳挡住化解了劈空猛击,但还没等回气反击,就感觉到面前有一股澎湃雄浑的巨浪滚滚压来,惊骇之下,甚至都分辨不出究竟是拳是掌。
站他身边的傅林渊亦是身经百战,没时间感叹后辈凶猛,掌中虎头金刚锏当空卷起狂爆气流,照着聂千阙头颅就横砸了过去。
左边金无过三人被打个措手不及,刚一回神,就见聂千阙身法快绝,以拳背幻化巨大的镇鬼金杵法相,若非傅林渊金刚锏救援及时,只怕方独行立刻就会脑浆迸裂,步了刚才那壮汉,藏锋殿之主赵虎烨的后尘。
咣!
聂千阙只能暂时放弃杀死方独行,横臂硬接足可分金裂石的金刚锏,尽管手臂疼痛入骨,可傅林渊已被反震得虎口撕裂,吐血飞退。
方独行刀拐交叉旋转杀到,绞得空气都燃起一股焦味。
同时,金无过双手抡圆,天下至险的子母双环豁然划出一副八卦乾坤图,空手那中年人步伐玄奥,脚踏乾坤虚影升空,双掌叠加,铺天盖地的借势猛击。
聂千阙心如明镜,他自问确实欺师灭祖,罪该万死,但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他放不下。
陨冰神剑漫天飞舞,组合成天元宗最强防守绝诣,春蚕十九势之一的作茧自缚,全无攻手,却把自身用无穷剑气护个风雨不透。
那矮小中年人实为春秋书院归顺的一个护法长老,风驰飞侠蒙宗书,精擅轻功,博闻广见,此刻不禁越看越惊,他本计算聂千阙这奸贼会心虚怯战,没想到其心智坚如钢铁,判断之准,武功之高,均不愧是一代天才,哪怕己方人数占优也未必稳操胜券,他嫉妒后进,杀机更盛,遂吸气运转儒门神功元百圣天道,准备接下来的围杀。
六人威势几近天崩地裂,卷起飞沙走石,但在这狭窄的小巷内却只争方寸毫厘,斗气压缩得异常紧绷,险之又险,随时都可能有人粉身碎骨。
扑哧!
血光冲天,将聂千阙苍白的面孔衬得异常残酷。
金无过双手捂紧咽喉,可却止不住指缝间鲜血狂涌,他一脸的难以置信,满目的恐惧愤怒,适才聂千阙袖中暗藏雄浑一指,赫然穿透乾坤无量环固若金汤的防线,刺破了他喉结要害。
仙王殿之主金无过,死。
方独行心头惊凛,却已经没有了退路,己方杀红了眼,聂千阙背水一战,只会更加红眼,更加可怕。
「看我纵横擒拿手!逆贼倒下!」蒙宗书身法柔软灵捷,双臂如龙如蛇,正缠逆缠,死死锁住了聂千阙双臂,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同门师兄弟毙命,傅林渊也是怒火攻心,双手握锏,拼命狂攻向背后破绽大开的聂千阙。
「噗!」聂千阙痛彻心肺,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他运劲下压手肘,反制擒拿手锁扣,天元玲珑道转瞬绞碎了蒙宗书的手腕经脉和手掌指骨,凄厉惨叫还没止歇,那不知名的空手中年已单掌印中聂千阙的左腰,这一掌阴劲使足,堪比剜心剐肺,方独行和傅林渊眼见大功告成,遂鼓足残余功力,势要立刻诛杀此獠,避免困兽反扑。
聂千阙笑了,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讥诮嘲讽,他胸中疲惫无奈,眼中的执着火焰却依旧炽热,毫无濒死的恐惧。
师父临死前好像也是这种眼神?
天元玲珑道刺入曾恨水心脏的时候,自己泪流满面,可师父双目毫无恐惧,只有深切惋惜。
他既然不知道心爱徒弟的黑暗秘密,却在惋惜什么?
聂千阙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咔嚓!
右肩好像已被虎头金刚锏打碎,聂千阙猛用左手握紧锏身,向旁一拉,扛住太极刀拐的突刺,随即罡劲震荡虚空,金刚锏立刻从中间断裂,傅林渊再次倒飞出去,狼狈摔到了巷尾尽头,抽搐吐血,看上去哪怕不死也重伤到了极处。
聂千阙仿佛不死战神,悍勇无敌,方独行和那空手中年均心胆俱裂。
扑哧!
两人愣神刹那,半截金刚锏已炮弹般从聂千阙掌中弹射,击碎了蒙宗书半边脑袋,骨碴和脑浆洒向小巷砖墙,红白油腻,端是触目惊心,方独行生平不知经历多少搏杀,但眼下如斯残酷凄厉的战况也实属凤毛麟角。
「杀!」那空手中年目眦欲裂,单脚踏碎地面,浩然正大的深厚罡气折叠空间,压塌众生,竟是王氏家族的秘传绝艺——千秋大手印!
仿佛已经强弩之末的聂千阙蓦地眼现狰狞,一尊怒目金身罗汉法相瞬间笼罩周身,生生硬接一记刚猛威震天下的千秋大手印。
「乾坤伏魔神通?」空手中年澎湃的功力已经再而衰,杀气顿消,忙惊慌大喊道:「且慢动手,我乃王家嫡系子孙王……」
聂千阙转身,踏步重肘,犹如一头愤怒的巨象狂奔,将这王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的王家高手撞得筋断骨折,五脏爆炸,一具尸体稀烂的贴在了墙面之上,良久,才哗啦一声跌落地面。
方独行到底师出天下第一大派,惊怒,却不慌乱,依然刀拐护头,马步如弓,法度异常森然。
聂千阙鼻孔嘴角流出黑血,似乎已摇摇欲坠,一根指头加身就能被击倒,但他刚才无不是险招反杀,狠若雷轰,方独行为其凶焰所慑,只能冷静下来观察敌人破绽,再做图谋。
「为何不敢动手了?」聂千阙踉踉跄跄走回酒肆,掌柜和店小二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他表情如常,将桌上白酒喝了一大口,仿佛刚才那场搏杀不过小事一桩罢了。
然而浓浓的血渍却已洇透了碗中残余酒水。
哗啦啦……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扫过血腥战场,好像冲刷降温了武者炽烈的灵魂。
方独行紧握兵器,浑然不知雨水浇淋,他不知道那信是谁写的,不知道什么云雷纹,他甚至不相信聂千阙这种男人怎么会背叛天元宗,但诸圣殿确实又下令诛杀这个卧底不像卧底的杀神……
狂风骤雨片刻后似乎略微减弱一点,巷口一位举着油纸伞的白衣青年慢慢走了过来。
「方殿主您请回吧,我们自家事,还是自家处理的好。」
「请回?」方独行冷冰冰的道:「这时候我怎能放手?再说,凭你屠无道又有什么资格请我回去?」
巷口忽的响起细碎脚步踏水之声,数十个腰悬无鞘缅钢刀,手持破甲龙牙弩的黑衣人涌了进来,刀身泛寒,弩箭隐发蓝光,显然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而且这些人无不神情冷漠木然,虽未必全是武林高手,但一定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死士。
「这些人的命都是属于我的,他们不效忠宗门,不效忠家族,不效忠朝廷,只会为我而死。」屠无道缓缓走过方独行身侧,语气冰冷彻骨的道:「你若离开,就能活。」
「所谓死士,最大的本领不过就是送死而已。」方独行武功深湛,已至弹指惊雷的肉身巅峰,今日己方六人围攻,死了五人尚且拿不下聂千阙,已经丢人丢到家,再逃跑的话,自己干脆就不用学武了。
「了不起,好汉子。」屠无道笑了起来,回过头道:「正好要你们落个整整齐齐。」
除了雨滴声,仿佛天地静止。
「呃……」这时倒在巷尾的傅林渊呻吟出声,他终归修为甚深,似乎还有一口活气。
方独行忽然叹了口气,指着傅林渊沉声道:「我要带他走。」
「请自便吧。」
方独行扛着傅林渊走出巷子,便见外面空地上竟还有密密麻麻至少两三百人,其中不乏呼吸绵长,功力颇深的高手,这大批冷酷死士立在雨中,不做半点交谈,好像石雕一样,真若动起手,方独行判断,自己最多只能斩杀六七十人,之后肯定必死无疑……他咬牙切齿,遂施展超绝轻功,离开了这修罗之地。
「聂师兄以一敌六,让他们四死一重伤,武功果然深不可测。」屠无道坐在聂千阙对面,口气多少有些讥诮。
聂千阙抹去嘴角血迹,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