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开会,廖远停再次碰到韩书德。两个人相视一笑,坐在一起,韩书德主动递他烟,廖远停接了,没点。
无非还是那些问题,检查,各部门检查,要投入进去,做好最后的工作,把好最后的关卡。
韩书德抿唇听着,一边听,一边往黑皮本上记。
廖远停看一眼。
上面记得密密麻麻,认真仔细。
韩书德像背后长了眼,问,“廖书记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廖远停拒绝,“晚上有事。”
他答应刘学,以后晚上回去吃饭。
“中午呢。”
廖远停笑笑,看来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
临走时,遇到庄泽翰,他向廖远停招下手,廖远停点点头。
庄泽翰当初给他的十万块钱,廖远停一分没要。
庄泽翰说,那你想要什么。
廖远停说,真相。
庄泽翰看着他沉默,过了片刻,笑了。
难得廖书记生长在那样的家庭,还有一份赤子心。
他这样评价廖远停。
吃饭的地方定在县里,门店不大,别有洞天,上了二楼,一条长走廊,两边全是包间,装修简约,价钱不低。
韩书德让廖远停点菜,廖远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服务员斟茶,韩书德点了几个,门关上,一片安静。
“我上次来这个饭店。”韩书德看着对面垂下的白色窗帘,笑道,“还是因为唐书记任职,乡里的领导班子,几个村的支部书记,都在,那天晚上真是热闹,我自认酒量不错,还是喝的头晕眼花,胃疼的,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清醒点儿,才想起来,去年手术,我把胃切掉一半。”
廖远停微微皱眉,目光很沉。
韩书德笑笑,“没有其他意思,廖书记,放轻松,就是又来到这地方,有点感慨而已。”
“我那个时候就想,这是最后一次,无论以后谁当这乡党委书记,都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他自嘲道,“不过真到这事儿上了,就另当别论了。”
“其实我见过的干部也不少,真不少,私心而论,你的确和他们不一样。”
“也不能说谁对谁错,谁好谁坏吧,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来两颗药丸,填进嘴里。
“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病都出来了,高血压高血糖,糖尿病脂肪肝,心肝脾胃肾,哪个都有问题,”
“我们家,就我一个挣钱的,孩儿他妈是个瘸子,孩儿吧,又刚大学毕业,我就想,再撑撑,撑到他成家立业,撑到我看见孙子孙女,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廖远停终于开口,语气平静,甚至是冷漠,“韩书记,打感情牌,对我没用。”
韩书德一顿,笑了,“实话实说而已,每个人都有苦衷嘛,就像你问我,知不知道对错,我当然知道,但是我没办法呀,这就是我的苦衷,廖书记,你想当一个好官,为百姓着想的官,我知道,也能感受到,但是廖书记,你认为一个,好官,是什么样的?”
好官。
廖远停突然被问住了。
好官……
什么是好官?
他喉结滚动,喝口茶,没有说话。
“为百姓着想?”韩书德给他倒茶,笑意不减,“如果我不是彭怀村的支部书记,廖书记,你会怎么看我?像同情向国一样可怜我吗?”
“我没办法,廖书记。”
“我知道你对我颇有意见,但我也努力去当过一个想要为人民着想的好支部书记,可是这太难了,太难太难了,所有人都说,为百姓着想的官是好官,所有人都说,要听取人民的意见,但是有没有人听过我们啊?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办法,我们难道不想吗?!”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谁不想说出去好听?谁不想有一番作为?谁不想?口号,是他们喊的,活儿,是我们干的,有困难,自己想办法,出问题,全是我们的错,听民生,听民意,听民心,我们呢?廖书记,有谁听听我们?!”
门被推开,服务员上菜,韩书德猛然平静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他慢慢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
“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他驼着背,面目沧桑,声音沙哑,“廖书记,吃菜吧。”
色香味俱全的菜,廖远停毫无胃口。
基层工作人员,就像大海边的沙砾,潮涨潮落,他们无处可躲,也无处可去,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海水来,海水去,久而久之,和海水融为一体。
工作难,难在哪儿,为什么难,工作出问题,哪个环节出问题,为什么出问题,这些好像从来没人问过,得到的回答都是,有问题,你解决,有问题,你想办法,但有些事已经远远超出他能承受的解决范围,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于是他们不作为,又或者,瞎作为,引起群众新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