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快马加鞭。
季怀真虽险胜一局,心中却不住揣测,陆拾遗为什么不追上来?他与燕迟刚一走,那带来的近千位亲兵便于混乱中悄然退场,再次蛰伏于苍梧山中,等待季怀真的号令。
这时路小佳追上来与他们并行,问道:“燕迟兄,你还撑得住?”
季怀真侧头一看,见燕迟满脸虚汗,控缰的胳膊不住发抖,显然已从一场激战中力竭,他略一思索,果断道:“去叶将军的庙中暂躲一下,你需要休息,齐人还要打扫战场,没那么快追上来的。”
燕迟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上次走时,这庙里一片残骸,满地尸体,窗户明纸上净是杀人时喷上去的血迹,可这次再来,却被恢复如初。
窗纸换过,门楣又上了遍漆,只是叶红玉的金身还没来得及归位。
季怀真沉默一阵,突然道:“应当是巧敏大哥派人来打扫过。”
提起巧敏,燕迟脸上不住后悔痛惜,他丢了缰绳往地上一坐,十个指头插进头发中,抱住头,不吭声了。
路小佳同季怀真对视一眼,主动道:“我出去找些吃的。”
“等等,帮我一忙,回趟凭栏村。”季怀真叫住他。
路小佳满脸不情愿:“陆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我可是昨夜未曾合眼,今天又陪你跑了趟汶阳城,一路惊心动魄,险些小命不保,你还要我去做什么?现在凭栏村可都是齐兵,你可别说是你那身行头没拿,让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季怀真认真道:“劳烦你去看一眼,齐兵可有为难那些草原十九部的游民。”
路小佳一怔,愣住,继而露出些惊讶神色,上下将季怀真打量一眼,正色道:“知道了,贫道定当不负嘱托。”
那道士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季怀真打发了出去。
季怀真回头,见燕迟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习惯性地冷嘲热讽道:“怎么那副表情?发现我居然也会在乎别人的命,你很惊……”
话说一半,突然想起燕迟正为巧敏战死一事而痛心,那满嘴奚落的话,也就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并非关心那些人的性命,而是他有话要单独问燕迟,不想被路小佳听到而已。
季怀真往燕迟身边一坐,二人背靠着叶红玉的莲花台,都灰头土脸,累得够呛。
“我刚才似乎听见他们喊什么季大人,又怕自己听错了,你可听见了?”他镇定地问道。
燕迟点了点头。
季怀真心中一沉,一瞥燕迟,见他兀自伤心着,满脸愤恨悲痛,瞧着也不像是看见了那人的样子。
若他真看见了陆拾遗的脸,现在又怎会只为同伴之死而介怀?
“这话不好乱说,若季怀真来了,定是来抓我的,我们得往苍梧山里跑才是,你可看见他了?可别是你我二人都听错了。”
燕迟想了一想,茫然摇头。
“……你说你难受,我,我就顾不得别的了,只想着赶紧离开才行,没在意什么季怀真。”
他说完,又把头低下,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是这双手,方才亲手拧断了巧敏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痛快。
“我小的时候,父王并不认我,我是在这村中长大,”燕迟哽咽着,“巧敏大哥于我,是半兄半父。”眼泪将要掉下,这小子又满脸固执,举起衣袖狠狠一擦。
再掉,就再擦,最后半边脸磨得通红。
季怀真看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燕迟此时此刻非要跟几滴眼泪过不去,只好把人往肩上一按,无奈道:“想哭就哭。”
燕迟小声道:“我娘不让我哭。”
季怀真想起来了,巧敏说过,燕迟打小就爱哭,叶红玉就吓唬他,说再哭就把他小辫儿给剪了。说这话时,巧敏看向燕迟的目光中分明是长辈对小辈的宠溺关怀,在他心中,应当也把燕迟当儿子一样看待。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巧敏去给牲畜尸体上抹毒,回来时问你什么时候走。”季怀真沉默一瞬,继而又道,“他觉得自己当了逃兵,所以在鞑靼人来时才那般不要命,或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起苟且偷生,还是更愿意战死。”
燕迟再忍不住,在季怀真肩头悲怮痛苦。
这一刻,季怀真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清源观长大了一回,如今又在凭栏村,又长大了一回。
……
路小佳回来时,手里拎了两只死兔子,季怀真冲他嘘了声,指了指地上,燕迟已躺在一旁睡下,兔肉烤好时也没醒,路小佳要去叫他,却被季怀真一拦:“他累坏了,就让他睡。”
路小佳贼兮兮地笑道:“真是百炼钢化绕指柔,陆大人越来越会心疼人了。”
季怀真看着路小佳笑,掏出那把精钢打造的匕首开始割兔肉,那动作一刀一刀,看得路小佳冷汗直流,毛骨悚然,只好举手投降。
二人分吃一只兔,剩下那只留给燕迟。
季怀真问了几句凭栏村,果然不出他所料,剩下活着的草原游民被齐军好生相待,还被分到了不少口粮,只待明日一早,便安顿他们去临时住处。
季怀真听罢,讥讽笑道:“这算什么,那位大人说不定还要分出一队兵帮他们重建村庄呢,他最会些表面功夫。”
路小佳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道:“大人……贫道有一事不明。”
“人生在世,你又岂止一事不明?”季怀真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可曾桩桩件件都搞清楚了?我看有些事情,还是就这样不明不白下去的好,知道的多了,话也多,反倒引来杀身之祸。”
路小佳是何等七窍玲珑之人,自然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略一思索,便笑道:“那大人可放心,贫道知道的少,自然也话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季怀真不接话,冷冷一笑,看着路小佳吃兔肉。
能识相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