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城冬日里向来灰蒙蒙的，也不单单是冬日，只如今这世道里有哪一日能清明呢。
大总统一倒，四处战火都起了，瞧着比从前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更骇人。
当年他们逢城原本想着是关家的地盘闹腾不起来，没成想不到三日新主的兵马就占了城，逢城从此改姓赵。
听说关家的地盘被周边几个瓜分了，他们逢城归了赵、俶城归了章，其他几个也都有了新主。关家树倒猢狲散，只听说还有个少爷，早些年留洋去了不在逢城，也不知算不算幸事。
家里败了，再没钱供着他，估计那少爷就断送在异国他乡了。
赵大帅在这儿留了个督办姓董，便是这逢城顶顶大的官儿了，山高皇帝远，董督办这猴子就称了霸王，让这逢城里人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大帅。
但只要还能活，逢城老百姓的日子就过得下去。
时间长了，外面仿佛也消停了，城里的人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今儿是十五，折春社的柳老板按例又要在空翠楼登台，这位柳老板十五岁成名，如今不过才堪堪十八，已是名动四方的梨园魁首了。
人说他不止嗓子好，命也好，自小就有关家罩着，听说是关家那位少爷小时候亲选的，等长大以后要收房的。
要不然就凭这柳老板的脸蛋身段，早就被这逢城的有心人囫囵吞了，哪里还能等到接管戏班子呢？
这折春社原本是个外来的草台班子，就叫柳家班，是原先的班主病死了，现在的柳老板接手以后重新归置，又改了名儿叫折春社。
因着柳老板的名气，这折春社才算在逢城立住了脚。
可如今关家倒了。
柳老板还照常唱，像是没什么影响似的，逢城的座儿也就只管听戏捧角儿，其他一概不在乎。
……
空翠楼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跟冬日里街上的萧条格格不入，时不时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叫好。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今儿柳老板唱的是天女散花，戏台子又高，台上那位身量纤纤、神清骨秀，举手投足摇曳生姿，长绸一甩，不妖不媚，却直把魂儿都叫去了，真是活似那天女下了凡尘。
柳老板嗓音清冽醇润，又干净又透亮，像是夏日里吃了那么一口冰瓜似的脆生舒坦。
最妙的是那双眼睛，灵动含情，似是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或喜或悲、或嗔或怒，只美目一挑，自胜却人间无数。
真真是好一个梨园魁首柳明眸。
……
柳明眸下了戏安静得很，也不喜说话，一场热闹落幕只剩冷清。
脱了行头，净了脸，柳明眸正准备回去休息，今儿大家都辛苦，他准备买些好酒好菜回去给分分，大家也乐一乐。
“柳老板，大帅让您今晚去一趟。”
“知道了。”柳明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知道在看什么，那来传话的人也没敢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柳明眸在镜子前坐了好一会儿，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了半天，敛眸苦笑，没半点儿少年人的意气。
他从小知道很多人不过拿他们戏子当个玩意儿，同妓子是一般看待的。
他们行里有的是真活不下去了，有的是被人强行看上了，他命倒算好，四岁的时候跟着师父去关家唱堂会，认识了关家小少爷。
那还是在俶城的时候。
柳明眸那会儿还叫他的本名柳念，他是被柳班主捡回来的，襁褓上缝了个“念”字，小时候戏班子里的人都叫他念念，“明眸”二字是他正式登台以后才改的艺名。
戏班子里混着长大的小孩儿都早慧，只是当时年龄小也用不上他，柳念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玩，迷了路，又累又饿，跟着饭菜香味到了伙房，趁人不注意摸了个鸡腿吃，却被抓了个正着。
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却正巧碰见了那位心善的关少爷。
少爷比他大五岁，看起来像个小大人，少爷让人把他放开，又拉着他的手跑到没人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里面包着几块极为精致的糕点。
“嘘！别被他们听到！这是我刚才偷偷拿的，你饿了吧？咱们一人一半！”
柳念接过那块点心呆愣愣的，半天没舍得吃，“少爷怎么还要偷……偷拿……”
“你快吃呀！一会儿凉了！”关小少爷大口咬下去，桂花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享受得眯起了眼，“齐妈做的桂花糕就是好吃。”
“我父亲怕我坏牙不让我吃。我才不听他的！好不好吃？”
“好吃！”柳念珍惜地咬了一小口，软糯清甜，桂花浓郁。是他这辈子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
“你长得真好看，我叫关牧川，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念念！”柳念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要他说这位少爷才是长得真好看！而且人还很好！
“好，念念，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啦！”两个小孩儿奶团子似的坐在花园的大榕树下，爬在高高的太湖石上晃着脚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