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白昼褪去时沿街灯火齐声点亮,像部准点拉开帷幕的舞台剧目,川流不息之下,城市内环除了白天残留的烈日余温,还拥有久积不散的车尾废气,四处弥漫于空中,让人又凭添些燥热。
夏季的夜晚来得总是要晚一些。
盛迟鸣毫无怨言地暂时担任起了某人司机的活,开着这辆随便从家中车库顺出来的轿车在高架上艰难前进,心情不佳的他在听见盛迟瑞安排的工作时,应答的语调也是毫无起伏的。
“整理上个季度的财务分析报告,明晚六点在江昇和源威的罗总见面谈合作,后天七点半出席慈善晚宴,也是在江昇。”多方位车灯晃得人恍惚,盛迟鸣的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留心观察着后视镜里的左右车距,重复了一遍盛迟瑞的要求后接着问道,“就这些吗?下周董事会和宣讲会需要的材料呢,我一起准备了吧,还有您后天穿的礼服,我也可以顺路去取。”
在邻市出差的盛迟瑞左脚刚迈出酒店的大门,相互客套和恭维声隐约还能传入手机话筒里,周身缭绕的酒气伴着盛迟鸣出乎意料的积极态度,营造出了一种半醉半醒的氛围,听得他愣神片刻,眉毛一挑,颇感惊讶地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见你主动揽杂活。”
任何只费力不动脑、随手拉一个员工都能完成的工作,在盛迟瑞的概念里就算是杂活,可即便是这类杂活,作为他特殊助理的盛迟鸣这两年也干过不少,包括渐渐学着打理集团事务,多半都掺进了些不情不愿的心态,确实很少见人主动提起。
事出必有因,按照偶然的几例分析,盛迟鸣应该是另有他意。
盛迟瑞偏头瞄了眼在和司机联系的秘书,清了清嗓子,一副“我看透你了”的语气淡淡道:“说吧,犯什么事了?”
“没犯事。”上个月才被迫在床上养了一个星期伤的盛迟鸣连忙说,尽管能听出盛迟瑞话里占主要的玩笑成分,他还是免不了悬起了心,沉下一口气后又抱着九成的把握试探道,“我就是想个请个假,阿承哥让我下周三陪他去趟广州,估计周日回来。”
得,果然有事相求,猜得八九不离十的盛迟瑞波澜不惊地回答他:“把你该做的工作完成了,和小程做好交接,你想去哪儿都行。”
“明白了,我会的。”
盛迟鸣乖巧应下,关于工作的事他一直都很有自觉,哪怕进集团不是出于本心意愿,对于盛迟瑞的安排也从未懈怠过,此时想到能借着工作的缘由和纪承出去放松,盛迟鸣就像是有了盼头一般,难以按耐住内心的期待。
毕竟,早在初夏纪承就答应要与他单独去一次海边,然而一直没能凑到共同的闲暇,七月时又闹出了些意外,这项计划才至今未落实,经反复拖延,竟成了一种扎根于脑海的执念,以至于纪承在提出要带他去出差时,盛迟鸣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自己弟弟那点和纪承有关的小心思,盛迟瑞几个月前就察觉出了端倪,只是懒得点破,他朝身边走过的饭局东道主颔首微笑示意,边走边继续对着电话里的盛迟鸣说道:
“那些事情你自己琢磨,正事别落下就行,记得明天提前去机场接罗总,我晚点直接去酒店,航班信息让小程发到你手机里了。”
车流缓慢向前,盛迟鸣看着主控屏上的时间,轻轻地“嗯”了一声,窗外不知哪位急躁的司机按响了喇叭,在禁鸣区尤为刺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盛迟瑞感官敏锐,当即注意到了动静问道:“在路上?”
“嗯,阿承哥喝多了,让我去接他。”盛迟鸣搭在油门上的脚稍一用力,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向右驶离高架桥。
这是今晚第二次从盛迟鸣口中听见“阿承哥”这三个字,盛迟瑞无奈之下又莫名有些想笑:“让你陪着出差你就去,让你去接你也去,他们家人身上有魔力?总感觉你离家出走一趟越来越黏着纪承了,原来不是不爱工作,是不爱跟着我工作啊。”
“哥…”
盛迟瑞不是上纲上线地与他计较此事,可正因如此,盛迟鸣的脸上才浮起了不自然的尬色,忍不住无声吐槽:这能一样吗,在纪承那儿又不会因为迟到了一分钟就被罚在办公室门口站一上午,也不会因为策划书里有错字导致手被打成猪蹄。
盛迟鸣的性子自小就是不紧不慢的,往好听了说是从容淡定,要是说得犀利些,那便是时间观念薄弱,上学时就爱卡着铃声进教室,哪怕起了个大早,也会在各种牵绊下磨到最后一秒。
大概是在盛迟鸣初二那年,某天盛迟瑞终于被他墨迹了半个多小时的早餐惹烦了,端起那碗凉透了的粥就往他嘴里灌,待人勉强咽下后又被勒令徒步去学校。三四公里的路程,盛迟鸣喘着气进教室时一堂课已经过了一半,而放学回家后又挨了顿不轻的戒尺,第二天带着发酵了的僵痕继续步行,晚上还得新添一轮伤,就这样反复了一个多星期,可算治好了这个毛病。
之后的几年里盛迟鸣确实是不敢再磨蹭,迟到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只不过步入大学后,盛迟瑞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对他时刻严加管束,心态难免松懈了些,直到去年暑假被盛迟瑞带着进集团时,盛迟鸣才重新体会到了兄长在细节上的严苛标准。
不怪他总会提心吊胆的,别说肿着手心罚站,真把盛迟瑞惹急了,在办公室里动手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行了,爱黏着谁黏着谁,我还是那句话,别误了正事。”盛迟瑞见电话里的人迟迟没有反应,权当刚才的话是个调节气氛的小插曲,浅笑而过了,他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熟悉车型,两束笔直的灯束平缓转向,便没再和盛迟鸣多做寒暄,最后叮嘱道,“好好开车,要是情况严重的话,让他别硬抗,然后给刘叔打电话。”
盛迟鸣回忆起那通纪承助理打来的电话,听上去语态还算缓和,应该不至于酩酊烂醉到需要医生的地步,但他依然点了点头应道:“好。”
八月的第一个完整周才刚过半,今天这种情况就已经是第三次了,盛迟鸣能从纪承不经意间轻锁的眉头中嗅出藏在沉默下的烦乱气息,联系上前天许蕴趾高气扬的一番话,哪怕未曾被告知起因,他基本也能自己推断出个大概。
思虑扰人,盛迟鸣心里掖着事,胸口处就像是坠了块青石板,压抑得连喘气都不畅快,而那些情绪在看见余蕴搀扶着纪承出现时则变得更加令人沉闷了。
整座酒店由内而外散发着奢华,往来皆为贵客。
“严助理家里有急事,是我让他打电话找你的,麻烦你了,小鸣,阿承今天喝得有点多,主要怪我没有好好看住他。”穿戴简洁而不失优雅的许韵眉眼柔和,含着笑亲切地对拉开副驾车门迎接的盛迟鸣说,拖着尾音的话很有种难舍难分的意思。
说不上具体别扭在哪儿,也许是因为许蕴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领地划分感让人十分不悦,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柔和与上次单独见面时的模样着实找不出任何相似之处,盛迟鸣几乎是在瞬间就竖起了防备,将自己与许蕴中间的空气劈开了一道裂缝,凝眸道:“没事不麻烦,我来就行。”
纪承的脸颊微微泛红,若不是眼神迷离又有些身子摇晃,几乎看不出喝醉酒了的痕迹,他灵活地抽出被许蕴抱在怀里的手臂,用盛迟鸣看来极其暧昧的口吻说了声“回头见”,便扭头钻进副驾驶并关上了车门。
盛迟鸣见状僵硬地扯动嘴角笑了笑,在许蕴的挥手中回到了驾驶座。
“你们认识?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