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郊外距离市中心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抵达时已近十一点,尚未经受污染的天空由碎星点缀,与明月一齐照映得路边的树木暗绿中透出光亮。
上个月相关部门批下文件要将此地划为经济开发区,目前因时间段的缘故虽人烟稀少,但也不乏一些闻着味来考察的开发商。
兴源村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两座看似很常见的石狮子分别放置于宅门两侧,枣红色的油漆隐约脱落了几处,盛迟鸣借着房梁上的灯笼打量起那扇低调却尽显中式奢华的大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转过上半身,看着萧名不见外地在遮阳板镜前抹了口红又自恋地眨巴眼睛,一言难尽地移开了视线:“纪承来这里做什么?他经常来吗?”
萧名在打理碎发时抽空瞄了眼满脸困惑的盛迟鸣,大概觉得他是真的完全被蒙在鼓里,深感奇怪之余还有些好笑,啪嗒一声合上遮阳板,难得腾出耐心解释道:“纪总还真是一点也没和你说过啊,他来这种私人赌场,除了玩还能做什么?经不经常就不清楚了,我只撞见过一次,应该就是照片上那天——你可以把手机留你车上,反正也带不进去。”
“……”刚想跟着萧名打开车门的盛迟鸣犹疑扭头,他搭在门把上的手忽然就没了下一步动作,宛若从头顶浇上了一桶带着冰碴子的水,连全身流淌的血液都僵了个彻底,“你带我来这种地方?之前怎么不说这里是…赌场。”
盛迟鸣疾首蹙额般憋出后两个字,直勾勾地注视着一只脚已经踏出车门的萧名说。
“你不会是个乖宝宝,没玩过吧?”萧名的面部表情比盛迟鸣还要丰富,半天没找不到恰当的措辞来形容他内心的震惊,张圆了嘴巴呆呆地对视着,“这…不至于吧,你们资…”
“你想多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项爱好。”盛迟鸣不耐蹙眉,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萧名被噎得梗了脖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以己度人:“行吧,我的问题,进去之后你要装得老练一点,眼睛别乱瞟,带了钱吗?”
“我不赌。”盛迟鸣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十分强硬地拒绝了他可能会说出口的邀请。
准备好了一切的萧名没理会盛迟鸣的抗拒,从轿车前端绕至副驾驶处拉开车门,在他缩得几乎要挤出双下巴的身前自顾自地打开储物箱,翻找出了一个未拆封的黑色口罩,随手甩了给他,很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让你赌,只是备着以防万一,而且就算你想玩,没点身份根本进不去主场。”
盛迟鸣将信将疑地拿起口罩,自然扫下的目光中顾虑重重。
“之前说好了的,你可不准反悔。”似是害怕他中途停止交易,萧名看起来有些着急,瞪着眼睛又从储物箱里掏出了一个墨镜递了出去,提高了音量道,“这下总可以了吧,你又不像我是天天挂热搜上的人,怎么也要和做贼一样?就是想让你以金主的身份帮我回绝一个很难缠的客户,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可以假装和你亲近一些,就当现在是提前演练了。”
“…不反悔。”盛迟鸣捏着口罩的手指蜷缩了一瞬,没接过墨镜,他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前后潜在的危害,最终定下了心神,装作无谓地撕开透明塑料包装戴上,隔了层纺布,说话的声音稍微有些闷,“你记得把完整版给我,不可以留备份。”
心虚不已的萧名想到了这些“把柄”的来源,不由自主地干吞口水,使出他半吊子的演技诚恳地点了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肯定会的,你放心好了。”
由人领着,两扇门缓缓向内推开,静谧得有些让人恍惚。
这是一个依照旧时官宦人家府邸仿造的宅院,四通八达,可谓是极其豪阔,连盛迟鸣瞧了都忍不住暗自感慨。
随处可见的字画皆为名家真迹,漂亮的假山阴面爬满了青苔,亭下的池塘被大片的荷叶遮挡,渐渐走进后才显露出真实面貌,一道廊桥将此处隔开,眺望而去,东边是围栏也挡不住的、在黑夜中耀眼夺目的灯火通明,西边则依然是一片寂寥,错落有致着规模更小的房院。
就好像一座设施完善的庄园酒店,西边供客人休息,东边任客人尽情享乐。
桥面终点处设有安检通道,三名保安模样的人拿着仪器在他们两人身上反复扫了几轮,严谨得胜过海关。
盛迟鸣从未有过被人如此仔细搜身的经历,一时间心情复杂至了极点,好不容易才熬过几束秃鹫似的目光,他偶然地卸下了与外人相处时的架子,待四下空荡后吐槽道:“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长廊顶处的花灯透下暧昧的光影,打在墙壁木梁上,徒生一股穿梭于帘帐间的诡异氛围。
“很有必要,主人家比谁都怕这里面的事情传出去,还好纪总的那些照片拍摄角度刁钻,不然我还真不敢用。”萧名见怪不怪,他与盛迟鸣隔开了半米的距离在前面走着,突发奇想地回过头接着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里不存在的,鱼龙混杂,简直比我们娱乐圈还要乱。”
“…其实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不过也无所谓了,就算真要查也查不到那人身上,总有人会帮他顶包,就连我也不知道幕后的出资人真正是谁,或者说——都有谁。”
盛迟鸣面不改色地听他侃侃而谈,心里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但还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敷衍道:“那你懂挺多。”
萧名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语气无比坦然:“还行吧,我十四岁被卖过来,在这长大的。”
“……”
听了这话的盛迟鸣变得不太淡定了,他不明白萧名是不是在刻意透露私人消息,还是说他根本没把不太见得了人的过往放在心上,总之,不论从何种角度分析,这样的行为都是很稀奇的。
“拐卖儿童是犯法的。”盛迟鸣左思右想,最终挤出了这么句干瘪的话。
萧名定住脚步等盛迟鸣走上前,至两人并排后才保持与他同频率的步伐,边走边说:
“不是拐卖,是被我亲爹主动卖来的,他欠了…起码亿级的赌债,反正他们说我至今也没还清。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倒霉?我十四岁之前家里风风光光的,十四岁那年从云端跌落到泥里,之后除了脸长得好看,完全没有幸运的地方。”
他沉叹口气,下垂的眼角所渗出的乐观亦真亦假:“其实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无聊会设想我妈还没死,如果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被那个人渣卖过来了。你说,一个人上辈子得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会幼年丧母爹又不疼的?有亲妈陪着长大的人肯定特别幸福吧。”
盛迟鸣不习惯与人挨得这么近,同样不习惯一个基本陌生的人朝他倾诉自己的经历。
他浑身不自在地往旁边移了三分,掩面轻咳后安然说道:“不知道,我的母亲也不在世了,所以你不用和我卖惨。”
他不是铁石心肠,反之,那副清隽冷漠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盛迟瑞常常称之为祸害的泛滥同情心,可在他被约束在八方笔挺条规中生长的二十年里,是非观念早早便深刻入骨,能保持基本的尊重已是努力克制的结果,做不到与萧名这一类人产生情感共鸣。
有些印象自初始见面时种下,很难再通过三言两语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