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四千年,我回到孟斐斯那王权依旧、富丽堂皇的王宫中。姿态曼妙、千娇百媚的舞者们,在千盏灯火如星河的宴会厅里轻解罗纱,为身穿长袍的贵人们,表演撩人的七重纱之舞。
月光下蜿蜒的尼罗河水上飘浮的千瓣蓝睡莲,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淡淡焚香气味,朦胧远方尘沙中的金字塔。
阿佩普神庙中的雕像与壁画,色色如新。时间仿佛未曾流逝,一切不过发生在昨日。
只在昨日。当我张开眼时,见到自己躺在一间加护病房里。
一名黑色长发,背影熟悉的男子,如同鬼魅般,又好似是我的幻觉,蓦然地消失在我眼前。
而叶卡洁琳娜告诉我;这一睡,已有一个月之久。
我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很长的恶梦。
但愿我从未见过欧西里斯,灵魂上未曾缠绕任何诅咒,且从未实际与那个只该在壁画上出现的名字──古埃及第五王朝的第三任法老.内弗尔卡拉交谈过。
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内弗尔卡拉。
我希望能作为一名开明的现代人,每天听见祷钟的声音,平淡地继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爱我的工作,也爱我的生活。
不论是被作为燔祭献祭,或是被掐死、烙印、肢解、推入水中淹死,都不是像我这样的凡人,所能想像得到的经历;而我也并不情愿去体会这些。
听说我是被尼罗河畔巡逻的警察发现的。
“有一些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脱离悲惨生活的人,即使到了死前,对这个世界本该没有任何牵挂,却因为来生还想再作埃及人,于是选择跳入尼罗河的急流中,直到身体被滚滚东逝的水流所吞噬。”
我被转移到普通病房以后,当晚负责巡逻的那名警察,同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阿里.雪瑞夫来探望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拯救更多人,让他们不要纵身跳入尼罗河水中。这不是真主愿意看见的。
“人应当珍惜真主所赐予的生命,并以保护生命为荣、糟蹋生命为耻。自杀使这些人不但没有来生,更无法在死后进入舍希德天国。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伤痛的事,会使得你想在尼罗河里自尽。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把这次的笔录,当成是我们之间家常的闲谈就好,别感到有压力。”
他说:“不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我都愿意听你说,所以请你把使你感到不安或者痛苦的事情告诉我,不要藏在你的心里。”
“我……我不是去自杀。”我的声音沙哑。“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并不是这种人!真的不是!你可以问我在大学里的同事还有学生,我本来是一个很开朗乐观的人……我热爱我的生活与职业……”
直到阿里递来一包卫生纸,我迟迟没接过,他直接拿着纸巾,轻轻地帮我抹了脸,我才发现我竟然哭了。
我想,现在的我看起来,一定更像是一名自杀未遂的人了。因为我太歇斯底里了。我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那些戕害身心的古埃及体验,对我造成的影响太坏了。
即使事实上我是被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给推下去的,但是倘若被埃及当局定案成投水自杀,这将对我本来在开罗大学的教职有很大的影响,我很可能会被解聘。
“你的情况让我很担心。你说话的时候会颤抖,眼神飘向别的地方,有时紧握着拳头,有时过度换气。你看起来很惊惧、不安,有点像是PTSD的症状,通常是被绑架或者是受到重伤害的幸存者,会发生的情形。”
作完笔录以后,阿里递了一瓶矿泉水给我。
我竟迟疑了一会儿,没接过。
萨胡拉是怎么往我酒里掺东西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饮下那一杯酒的后果就是惨死!
“虽然这么说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是我非常希望,能因为我是警察的缘故,多少赢得你的一点信任。”
阿里无奈一笑,亲自为我扭开矿泉水瓶盖,放到我的手里。
我大口地饮着水,试图去平息我胸中的骚动,“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阿里摇头,“你铁定还有许多的经历,是你不方便告诉我的。人的性格是被经历形塑出来的,这怪不了你。别说对不起,这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不是吗?”
“谢谢你……”我哽咽着看着他,“你是一个好人。舍希德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你的品行,真主全看在眼里。”
阿里闻言,温柔一笑,对着我柔声说道:“Raneferef先生,刚才和你聊过以后,我认为有些内容,若是照实往上呈,可能等到你康复之后,还得再来警局跑很多趟,所以我会选择性地呈报,好吗?”
他接着说道:“我会将这起案件定性为失足落水,而不是投水自尽。这会为你省去很多麻烦……否则若是精神病院那里,派人将你强制送医,你很可能无法继续手头的考古工作。”
“我希望在塞加拉的现场工作,能使你的心灵得到宽慰,而不是害得你……再度寻死。”从他的表情还有声调,能感觉到他在为我担心。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阿里完全说到我最担心的点上。一旦像凡高那样被抓进精神病院,很可能我就完全没有未来了。我会作为疯子度过余生,所有人都不再相信我所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我苦心经营十年的学术事业将毁于一旦,甚至连我过往所发表的论文,也会在学术界内受尽鄙视、被弃如敝屣。
我不在乎我过往所享受的那些追捧与荣光,我在乎的是我所发掘出的真相,很可能因着学术界人士对我的偏见,而遭到弃用。很多时候,学术界在乎的是名气、噱头,而非真相。
“麻烦你了。”我握住他的手,“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向你的长官们表明,这一切只是一场意外。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的教职,还有我的职业生涯。否则在塞加拉的考古工作结束之后,我会无处可去。”
阿里一怔,随后也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这是自然。工作方面的调查,我希望可以就此打住;接下来,我只想纯然以‘朋友’的身分关心你。结束完汇报以后,我明天会再来看你,请你等我。”
……
阿里在彬彬有礼地道过一声“Saam”以后离开了。叶卡婕琳娜进入病房里,“真可惜,那个神秘的男人竟然没有来看你。”
“谁呢?”我说。
“一个褐色皮肤,身材瘦高,黑色长发,左耳戴着耳环的男子。他的瞳色是紫色的,就和伊丽莎白泰勒眼睛的颜色一样。他看起来像是外国人,五官很立体。”
叶卡捷琳娜说道:“你落水以后失去意识,托比布医生说你很可能变成植物人。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无法时常来看你,但是每次我来的时候,都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好像每天都来探望你、与你说话,你能醒来,他肯定居功厥伟。”
不知怎地,从她的叙述,我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是内弗尔卡拉;但是他是一个四千四百年前的鬼魂,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现代呢?更何况内弗尔卡拉是纯正血统的埃及王族,不是什么外国人……
不,严格说起来,当代所有的埃及人,对古埃及人而言全都是外国人,埃及艳后更是希腊人,他们都不是阿拉伯人。
现在的“埃及人”大多是阿拉伯人;真正的古埃及人,早已经被入侵的阿拉伯人灭亡了。所以对比起现在埃及国内的人,内弗尔卡拉确实有可能长得像外国人。但是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如果连在现代我都无法安心地待着,我宁可再去跳一次尼罗河。
我问她:“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