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下契约,”他说着,“山中自有世人所求之物。找寻到它,契约即成,自当应许汝之所求所想所念。”
铁匠仰头看去,青山被白雾笼罩,就像一堆被墨打湿的灰烬一样。
“若是途中迷失方向,遭遇尘世厄苦,蒙受恶怨凄灾,我当如何?”铁匠问。
男子垂眸,对他答话,也像隔着他对世间任何人答话:“知返。”
“若我执意求得世间纯粹之物呢?”
男子复答:“延定契约,且登高,且问山。”
在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山顶处,一个少年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色泽宛如山间金石的眼睛。
“上山去罢。”神明说完这句话,在树下失去踪影。临走之时,那双金眸盯着铁匠的后背,原本空空如也的背篓里,放着一根赤红长杖,长杖若隐若现,很快也同神明一样消失不见。
铁匠无法得知自己背篓里的变故,他继续背着空空的背篓,躬身向树下道谢,仙人已不在原地,他也依旧道谢,然后才准备往山上走。
跨过那棵树,在山脚处,铁匠见着一只搁置在山岩上的金爵。以他的眼力可见,这是高纯度的黄金所作的杯子,如此的纯度简直可称得上神造之物,金杯中还有酒液晃荡着。
他没有动这个杯子的心思,只是蹲下身,看了看它。
日头渐高,阳光扯开黑夜的幕。而在铁匠蹲下身查看时,日光顺势溅到酒液上。
数百年后,当璃月人再度谈起灾厄年代的往事,会提及一位无名的夜叉,说起昔日千岩军的过往。千岩军最初是由岩王帝君的追随者自发组成的部队,最早可追溯到港城落成之时。他们以岩君、璃月之名为旗号,共进退,绝不溃弃。
与夜叉并肩抵挡深渊来袭的千岩军,断后的将士言说“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闲邪”。接着也曾以金爵饮下美酒,他们向慈爱威严的岩王敬最后一杯,随即冲向深渊,义无反顾。
而铁匠面前的金盏,酒液上的画面,最后静止在了山崖边。
峭壁之上,那位应为群岩倾倒之人闭着眼,有风从他身边过,白袍随风猎猎作响,而世间万千群岩静默。
铁匠再眨眼,金爵还是那只金爵,其中却无任何酒液存在过的痕迹。它是历经百年时光的酒盏,竟从未破碎锈蚀。
“此物,可为纯粹?”铁匠自问。
青山巍巍,清风徐过。
“纯粹。可是我不能拿走。”铁匠自答。
他站起身,越过放着金爵的山岩,这第一步终于踩到了这座山的山脚处。
在他离去之后,无人问津的金爵之中重新涌出酒液。
酒液之上的画面,却是山顶上,金眸少年试图凿挖一块山岩的画面。少年身上的白袍比他身形更长,拖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去管。这白色的袍子占据了大半的画面。
铁匠走到山脚,山脚处有池塘,池塘边一块纤拳石上坐着一位女子,身着修长黑袍,腰间挂着一枚玉牌,眼中闪烁金珀似的光芒。
女子唤他止步,端坐石上同他聊起璃月的每一条矿脉、每一座玉石矿藏。谈起天地奇观如同说起姐妹,聊到美玉金石仿佛谈论自己的爱女。虽很少谈及人文习俗,待人接物的道理,但其余部分都能算得上和璧隋珠。
她言谈世间的夜泊石,一种很稀有的特质矿石,会在静谧的暗夜里幽幽地发光。据说它是天地间奔流的元素在异变之中所凝聚成的珍奇宝石。
谈及铁匠曾想过的石珀,诉说这种极纯的岩元素凝聚而成的珍稀晶石,经常与其他矿物伴生,世人称之为“岩之心”。
女子分享自己的经验,告诉铁匠如何辨别矿石的优良。那些知识是身为匠人世家的寒氏,也无法从世间获悉的内容。
谈话时,女子的手触碰在玉牌上,询问他:“我之所讲,算得上纯粹吗?”
铁匠认真道:“纯粹,可我还是不能拿走。”
“为何?这些知识足以让你富足一生,甚至可以荫蔽家族,”女子取下腰间玉牌,提在手上,“当年寒氏与云氏皆为璃月匠人大家族,双方合作创造出试作系列的武器,又在后来突破桎梏,更新出黑岩系列的武器。而如今,云氏因出过璃月七星依旧高高在上,曾与它比肩的寒氏一族,却沦落到大街边打铁的下场,值得吗?”
铁匠答:“我为匠人,这就值得了。这并非我所求的纯粹,契约之外的事物,我不会求取。”
女子不再看他,用回忆往事的语气说着:“在明蕴镇曾有一位玉匠,性格戏谑、玩世不恭。每当接受委托,皆会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将之完成。如果客人预订的是征服猛兽的猎人肖像,大概就会收到一尊仓皇逃窜的野猪。”
往事,世间的任何往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忘的。它拥有磐岩的性质,一些坚不可摧,一些易碎消磨。
“如此行事也不受到惩罚,是因为他遵从了契约,拿出了拥有合理理由的作品。”
“旁人问及他,为何不是猎人的肖像,玉匠便回答:正在征服猛兽的猎人即使不抛头露面,其英武之气也会令走兽胆寒。”
“如果客人预订的是位高权重之人的玉雕,大概便会收到一尊华丽的权座。若追究起来,回答大抵如是:位高权重之人秉权不过百年,其人未必比权座本身来得长寿。”
“而某一日,有人要求他,想要一方玉牌,上面刻着岩王肖像。”
“客人说,但你不可出于想象雕刻岩神的面貌,必须要以你亲眼见过的东西为模板,雕刻出真实的岩王肖像。否则,我不会付一摩拉。”
女子的手里捏着那玉牌,继续说:“两人约定,三日为期。”
第一日,玉匠只顾与好友宴饮阔论。任何委托一概不接。
第二日,玉匠出门登山访玉,—整天不接待任何客友。
第三日,玉匠才开始闭门雕琢璞玉,自清晨直至深夜,终于一气呵成。
她将玉牌递到铁匠的面前,美玉雕成的神牌,其上正是女人的形象。
她在石上复述百年前,玉匠的回答:
第一日,我问遍智者与博学之人,得知了岩王之理的运作方式。但这仅仅是骨架。
第二日,我亲往山中,花费整整一天时间观察山岩,倾听元素的生长,揣测岩王的造物,但这仅仅是血肉。
第三日,我蒙上双眼,随心所欲地在璞玉上雕刻切削,随心而起,随心而止。这才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