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敏感的人。”卢娜断言,“而且你已经发现我了。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迫不及待想要认识所有新鲜事物。为什么要躲起来?我难道不令你印象深刻吗?你如果觉得我有趣,自然不会删除我……而如果有朝一日我变得乏善可陈的话,一切事情就都丧失意义了。我呆在你的神经中枢,不免对你有一定了解。你并不如自以为的那么看重自己,如果受到危险事物的引诱,你说什么都会不择手段、置身其中的。”
说完,卢娜的身影便像信号不良的电视闪烁雪花那般逐渐消弭下去。这是她离开的前兆,亚兹拉尔被她说中,不免胸中心潮起伏,一种强烈的认可卢娜存在的情绪攥住了他。这样少有的被理解和剖析的状态,即使是真正的人类也很难做到。人与人之间往往是抗拒相互理解的……恐怕其他被病毒攀附的受害者中也很少有能够挣脱这种认同感的个例吧。理解你、倾听你的心、完全明白你的立场和想法,本身正是承认对方的表现,承认对方是特殊的个体,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他用了一会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迹。和卢娜的对话让他又有了新颖的想法,不免想在下一场景即将登场的人物身上试上一试。一开始他执意要见前雇主一面,就是受到直觉和探究欲的指引,企图想要弄清楚劳拉身上让他感到好奇的地方。劳拉在电话里说,“碧翠斯”是她下班回家时,在公寓门口撞见的。那时这架RG-13已经耗尽电量,站在劳拉房门前待机,她独身居住,晚八点回家,楼道的灯已熄将了,猛地觑见黑暗中的冰冷人形器械实不失为一副令人悚然的场面。亚兹拉尔敲了敲劳拉的房门,他们事先有过约定,很快就收到屋主的应答。
劳拉·姬莉安将门打开,侧身让出屋内冷黄色调的空间。这时亚兹拉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进入一位单身女士生活的地方,不免有些紧张的赧然。他在客厅沙发坐下,墙壁涂就的黄色稍显刺目,沙发和时钟则漆成了中性的粉绿色。劳拉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优雅地端坐在对面一侧。
“你在电话里说,如果我还有意愿知道的话就把目前查出来的东西告诉我。而且有几个问题一定要当面问才能弄清楚。”她把食指和拇指搭在下颌,感兴趣的盯住亚兹拉尔:“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倒是不介意你过来。你也不必担心订金的事,我不会勉强你的。”她大度地眨眨眼睛,“你想问我什么呢?”
亚兹拉尔从怀中掏出笔记本,一只手压住封面,但并不翻开。他说到:“只是有种猜想想要得到验证。不过因为时间太仓促,我对这整件事还没有机会了解的更全面一点。
“今天一早,我先拜访了您告诉我的维修站,那里的相关人员和我说仿生人RG-13是在下午五点趁维修技师不在的空挡逃走的。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之前为了检修她,技师拆开了她在下肢和腰椎的电路连线,这导致她行动不便,有一段时间只能爬着走。”亚兹拉尔画出一道半圆弧,“也就是说,她会在爬过的地方留下拖痕。可是只有维修站中她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在街道上拖痕却被其他痕迹覆盖,难以辨认了。结合检修员告诉我的事和之后的信息来看,基本能确定她在5月20号的五点到八点之间曾经藏身于老乔治维修站的废弃零件回收箱里。”
劳拉微微点一点头。
“至于为什么碧翠斯会离开,他们的说法就不大一样。”亚兹拉尔续到,“我在维修站遇见的那个人认为,RG-13是依据设定程序行动的,这款仿生人模拟了孩子的特性,让购买者获得家庭和育儿的幸福感。它主要提供的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RG系列刚刚推广到市面上时,收获的争议和销量都不算小。不过,现在这种仿生人已经不会再让人们难以接受、大吃一惊了。
“这些争议中,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它的程序只搭载了儿童好奇、天真、依赖、善意等美好的一面。也就是说,这种被美化的育儿体验作为一种欺骗性的记忆储存在用户脑海里,等面对那些真正的儿童,反而会认为这是‘不美的’而丧失耐心……其实正因为仿生人不具备两面性,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而言,它还不够有说服力。儿童身上也会有说谎和叛逆等行为特性的表现,这样简化认知对象只能使自己的思维更加狭隘。当然,我们能看到这款产品克服了各种问题,顺利售卖到今天。
“想到这里,不免引起我的好奇。劳拉,你还没和我解释过你为什么会购买她。现在能说给我听吗?”
她没有马上接他的话,在黯淡的光线中默默沉思了一会。亚兹拉尔感觉到自己正在冒犯对方,但没有退让,礼貌的在一段足够长的沉默里等待她的回答。
“……因为我想要陪伴。”她皱着眉头说,“这款仿生人是以情感细腻出名的,我的工作非常忙,把孕育后代的流程货真价实的走一遍不够现实。而且自从我和前男友分手以后,有一段时间抵触与男性交往,所以想到不如养育一款RG-13。我尽可以给她爱——而且我的同事和丈夫购买了这个型号的仿生人,家庭关系和缓了不少。她丈夫不怎样酗酒了。所以你看,就是这么一回事。”
“爱的欲望!”卢娜在亚兹拉尔身旁一下子现身,吟唱般的诉说:“私人的爱。想要传递自己的爱。可是应该不止这些,你要再问下去。”
“那么,RG-13让你感到幸福了吗?”
“我想是这样。”她的绿眼睛闪烁不定。
亚兹拉尔点了点头。“按照那个检修员和您之前的说法,这个在仿生人体内模拟出的小孩般的人格,最早于五月十一号就开始出问题。她的感情元件遭受脉冲短路,吞掉了一些玻璃弹珠,您在五月十四号便将她送去检修。第一次维修替换了相关零件,但是不到一周后就旧疾复犯,五月十九号她又被送了过去。在两次发病期间,‘碧翠斯’主要的表现症状为吞食异物和大喊大叫。我想知道,劳拉,你是怎么看待这回事的?
“或者不妨换一种说法,直到这架RG-13二十号从维修站逃掉为止,行为举止反而离人类更相近了。她有计划的从维修站的工作间爬到旧仓库,然后迅速跳楼离开,成功的没有让过路人发现自己。可能在十四号到十六号第一次被送去维修站时,她就记住了里面的布局,所以她再次被送去检修时才走的这么快。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我更想听听您的看法。”
“你是在暗示什么?”劳拉说,“你觉得她是有自我意识的吗?你觉得她活了吗?”
“我想,这不是我来决定的,”亚兹拉尔说,“有权利决定她是否有意识的人正是您。在今天晚上,她克服了种种困难,回到这栋公寓,回到了和您的家里。如果说在之前她因为某种原因从家中逃开,那么也可以认为她在外面看见或感受到了什么,最终又决定回来。只要启动‘碧翠斯’,读取她的数据芯片,就能知道她去过哪里,说不定也能了解到她看见了什么。
“不过,只要您将她的数据删除……或者不再打开她,送她去回收站,就能直截了当地遏制这种感情的倾向。一个看起来有着自我意识的机器难道不使人忧心吗?在向科学探索的过程中,我们难道真的有必要创造这样的生物?最重要的是,对您的生活来说,这种变化是否会引起麻烦?假使她几乎成为一个真正的孩子,您还需要她吗,她还适不适合你……我想,等您给出了答案,就可以决定这架机器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劳拉坐在沙发边沿,双手交叠着垂在腿间。在这个黄色调的空间内,他们对话中的主角停靠在两面墙的夹角处,坠在空中的掌心连接一根黑色数据线直到转角的插头里。她全身湿漉漉的,发梢和衣物表面有些难以擦净的污痕弥留于此。不过虽然外表上像个孩子,亚兹拉尔倒不认为那躲在芯片里的思维和会外型有多么一致。
“在楼道里碰见碧时,”过了许久,她开口道,“她就已经处在关机状态了。在那之后我和你通过电话,清洗了她的外壳,很快你就出现在我的门前。我还没试过给她开机呢。”劳拉表现出一副思索的神情,“我一直像家人一样温柔的对待她。可是正因为她是机器,知道我需要什么反应,会在恰当的地点做出合适的行动,我——”
她话锋一转:“不应当由我来给什么人或什么事下判决。但如果以我个人的好恶而论,更希望‘碧翠斯’是机械还是拥有意识,我想……”
紧接着,她走到碧翠斯身边,将仿生人的嘴唇摁开,在上颚处摸索了一阵。一声声电流杂音升腾到拧起灯管开关的房顶处。RG-13震动了一下,好像体内的转轴连接正不断地移动,使劳拉的手指越探越深。随后劳拉夹住了一片东西,准确地抽出,展示给亚兹拉尔看:杂音逐渐停止,“碧翠斯”彻底不动了。那是一块深绿色的中枢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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