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时间或许过去了很久,已经是后来才回想起的事情。
在你的记忆里,残血似的金映在辉煌穹顶上,整座宫殿都浸泡在了天降的火里,已是黄昏才会有的惨烈暮色。
而当时,你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你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你好像失去了衡量时间的能力,甚至很久以后你也不知道自己自己那时到底站了多久又为什么会站这么久。你什么也没有去思考,就像一个木头雕的小人儿一样,你的脑袋是空白的,喜怒哀乐对你而言都是奢侈品,你唯一能做的只是那样站着。
女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穹顶上最后一点血色的金也燃尽了。
你的四肢终于重新活动起来,嘎吱嘎吱像没上够油的木头关节。大片大片的情绪后知后觉冲击着你,它们好像堆积了太久,色彩斑斓地横冲直撞进你的脑海里。
你衡量不了时间,也分辨不清颜色,可本能驱使着你迈开双腿往前走去。你将手按在那扇门的把手上,一点一点按下。
吱呀一声。
就像当时被你关上一样,这扇门打开了。
幽暗的廊被一道细细的暖光破开,随着你用力一推,昏黄摇曳的灯光倾泻而出。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不适地眯起,突如其来的光线像那些一拥而上的情绪一样撞得你手足无措。你眯着眼,直到终于能在并不刺目的光线下看清墙上高悬画像的轮廓,才用力眨了眨眼睁开。
你看到了画像下渺小的人影。
他坐在地上,扣在脖子上冷冰冰的锁链一直延到黑暗深处去,头颅低低垂着,没看那套桂枝肩章闪闪发光的制服,也没看那柄寒光锋利的长剑。他只是安静地垂着脑袋坐在那儿,好像他和那些曾经耀眼无比的东西一样,此刻静默地在你的收藏品中被展出,是件美丽却再无用处的摆设。
而没由来的,你在昏暗光线里望见他,于是斑斓杂乱的色彩里有了第一个强烈的念头——
他看起来瘦了。
这是不可能的。今天下午,几个小时之前,你刚刚触碰过他的皮肤,甚至就在一天之前,你还抚摸过这具身体的每个角落。你了解这具身体远甚过了解你自己,你知道他的腰线从哪里开始收窄,肩胛又在什么动作时格外突出,揉弄腿根时尾巴会发抖,掐紧脖子又要用几根手指头。
可无缘无故的,你还是觉得他瘦了,瘦了很多很多。
怎么可能呢?
你想再看仔细一点,于是一步两步走到他面前。微卷的黑发垂落下来,有些遮住脸了,你看不到他的眉眼,只能看到他平而直的唇线,脊背挺直着,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植入骨髓的习惯。
是有什么想说的,是有太多想说的了,每句矛盾的话都含在你唇齿间。你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你还没来得及分清情绪,可你急不可耐地要说些什么了。
但话到嘴边,你竟不知你究竟该先说哪句。
你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厌恶的,愤怒的,还是惊恐的?或者三者兼有,和你很早以前幻想过无数次那样,恶心而憎恶地看着你,只有幽绿的眼睛里含着点一碰就会碎掉的惧意。就像被打碎又强行黏起的瓷器,看起来坚硬无比,其实只是将每块碎片潦草黏上,连位置都不一定对准,只要轻轻一用力——
啪,就碎了。
你吞了口唾沫。
你想抬起他的头,但某种矛盾的情感阻止了你,它那样钝而疼地拉扯着你,叫你迟疑着久久站在原地。
最后,你还是用了极为烂俗的开场白,你弯下腰来把遮住他脸的黑发撩到耳后去,手指擦过的皮肤凉冰冰的,然后你说:
“斯多姆,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糟糕,真是糟糕透了,烂得像你书柜里看到开头就知道结尾的三流读物一样。
他终于抬起头来。
绿眼睛,你最喜欢的绿眼睛,不论何时都永远沉静的绿眼睛,依旧那么美丽,剔透的盈涌的望向你,人偶娃娃空空眼眶里的一对宝石珠子。
就是这样一双死物般的眼睛,你在对上的瞬间居然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他的眼睛像一面能读透你心思的镜子,你自己都还没分辨清楚的想法、没理清的情绪,你竟好像都在这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甚至在这一刹,你错觉他比你还清楚你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锁链的声音叮呤当啷晃动着,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尊贵的陛下,我罪无可赦,却仍想恳求您的仁慈。”
长着尖尖黑角的魅魔在你面前跪下,用那副被使用过无数次的身体。
你想过,他或许会唾骂你,会憎恶地诅咒你,甚至可能会挣脱女巫的精神禁制冲向你试图杀死你。
可无论如何,你没想到过他会求你。
双膝紧贴着地面,总是挺直的脊骨一点一点压弯,佝偻着贴近地面,直到头颅也低得快要落到尘埃里去,发白的手掌伸出,掌心交叉着叠在面前,像等着审判的枪矛落下,将他钉死成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这并不是拜见君主的姿势。
……这是,罪人忏悔的跪姿。
是犯了天理难容的罪,做下无法饶恕的恶,才要以最卑微诚挚的姿势匍匐跪地,用如此卑贱的姿势表达对主全然的屈服与敬畏,以期能得到赦免与宽恕。
你的心砰砰跳起来,有种汹涌的情感冲刷着你的胸腔,澎湃的满足感与钝而疼的拉锯感硬生着交融在同一颗心脏里。你的呼吸也粗重起来,不知是因为无处宣泄的快意,还是突兀刻骨的痛楚。
手心又开始发热,酥痒的感觉像有无数只小虫噬咬着你的掌纹。肃穆威严的巨大画像高悬于正前方,画中黑发绿眼的男人漠然睥睨着一切,而你低下头,生着尖尖黑角的魅魔跪在你脚边,项圈没遮住的白皙后颈露出你亲手刺下的名字。
斯多姆,你看呐,你终于也有一天会跪下求我。
可是啊,你要求我什么呢?你乞求我的仁慈,你难道想求我原谅你、饶过你、放了你吗?
他的表情是木然的,眼底没有一丝光亮。或许他早就知道他的请求一定会被拒绝——毕竟终于知道你最恨的人就在你眼前,你怎么会放过折磨他的机会?但同他那无数次徒劳的挣扎一样,他仍然向你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