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很正常,父亲是户主,母亲已故,哥哥十九岁,妹妹十八岁,相差二十个月。
“既然父亲已经过世,要去及时更改,把户主改成哥哥吧,随时可以去镇上的户政科。”
兄妹俩应了声。
师徒俩走到新开田陡坡的时候,赤崎警官说:“如果作案结束,从这里用跑的速度跑回那对兄妹家,你预计要多长时间?”
“如果是刚才那个女孩,可能十分钟左右吧。”
“易桥的死亡时间是七点半左右,也存在时间偏差。要不是你能帮他们做不在场的证明,我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嫌疑最大。”
“我也没想到,借用个卫生间的时间,竟然给他们做了证人,那会儿正播《天气预报》的音乐,错不了。”
“你肚子好了没?”
“师父,早就好了,我爸妈给我备了各种药,立刻见效。”
“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街边摊,哪天来我家,我让你师娘再给你炒几道家常菜,干净。”
“好啊。”
房间里像死一般寂静,兄妹俩一个坐在餐桌前,一个坐在窗边。
良久良久,易初颜才开口:“你为什么说假话?”
“我没说假话,后来的那个警察,确实来借用过外面的洗手间,但不是七点半,而是八点半,我当时正在放单放机,曲子就是《渔舟唱晚》。”
难怪。易初颜疑惑,为什么突然会有一个只谋面了一次的陌生警察,进来帮他们做了时间证人,要不是哥哥当时在放《渔舟唱晚》,也不会给他造成了是七点半的误解。
“易桥叔也是当年汾城的其中一个,对不对?”
易初颜不说话。
“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但凡警官再多问几句,我们就全乱套了。”
是啊,刚刚真是险象丛生。
她想起副院长死了的第二个晚上,她溜到停尸间,狠命地把那把装有刀片的竹器套在了尸体的食指上,剔骨。沾染过父亲赔偿金的人的下场,都会是这样。
“初颜,你已经暴露了,警察已经出现,他们回去只要再多分析一下,就根本藏不住,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易初尧胸口已经痛得不行,现在他意识到,即便是改名换姓,把过往的痕迹消除得一干二净,也只不过是这条路上的某一个阶段,路终会有尽头,所有的人终须一别。他和她,也是如此。
下午炜遇去寒戈跟同学聚会了,新千年他们要凑在一起,上午的暗访调查并无实质性的结果。
赤崎警官去了一趟石井的通讯社,他曾去找过里面的一个熟人,请求他帮忙跟汾城的媒体取得联系,两天前对方来过电话说已经跟汾城联系上了,但是要找到那篇十三年前的豆腐块报道,也需要时间。
这会儿他坐不住,就亲自跑了一趟。
通讯社的李成功是他认识多年的朋友。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成功知道他的来意,也就开门见山了:“那边还没有具体的回复,找的是一个靠谱的,说是已经让人去找了。”
“我怕夜长梦多,得尽快拿到报道,如果早一点拿到,易桥可能就不会惨死在湖底了。你是不知道那湖底有多冷,下去打捞的人差点没力气游上来。”
“是,听着就可怕。”
“后天就元旦了,这事藏不住,肯定会打草惊蛇,我也不能再干等了。人在明,我们在暗,但若能拿到这份报道,就能守株待兔,他一定会再出手。”
“我等下再催一下,看看明天能不能拿到,要不就得等元旦三天假之后了。”
“有劳。”
“对了,那边说,还有一个通讯社的人联系过他们,找的是同一份报纸。”
“应该就是炜遇,他有同学在寒戈的通讯社实习。”
“我还瞎想,会不会是凶手也在找这份报纸。”
“凶手应该是掌握了这份报纸,而且是一直都有,但最近频繁作案,不知何故。”
“时隔多年才发生第二起,接着第三起,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要不不能隐藏这么深。”
“是啊。老李,你还记得当年市里那个父母死于车祸的孩子吗,后来他的赔偿金是怎么处理的?”
“你说我机关院里那个保洁阿姨的侄子吗?后来那笔赔偿金孩子自己拿了,跟着她过日子。我前阵子回市里,还见到了她,她侄子成年后当兵去了。”
“那如果这笔赔偿金没人领,一般会怎么处理?”
“政府会托付第三方,通常是当地的信用社或者银行来保存,如果是未成年的话,得等年满十八岁才可以取走,”老李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不知道现在政策有没有变,也许十六岁也可以?应该不会,这个得去问一下,应该不会变吧,十八岁才成年。”
赤崎警官思索了一下:“那什么,老李,你身边有没有人曾经在汾城务过工的?挖过煤更好。”
老李想了想说:“你别说,还真有。镇上去过汾城挖煤那太正常了,我就知道一个,住在索道河旁边,可怜得很,一间小平房,无儿无女,老无所依。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找找。”
择日不如撞日,赤崎警官当即就跟着老李去了一趟。
去了才知道,所谓的索道河,应该叫隧道河,镇上农田遇到干旱年需要引水导流,所以政府从遥远山边的水库修了一条长长的隧道,被叫久了,就变成索道河了。
索道河旁边极其阴冷潮湿,那间小平房就搭建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应该违建了吧。”
“是,但这里也不是谁家地,也就没谁来管。老人也可怜,政府都是能帮就帮,吃的用的也没少送,这房子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老李说。
说话间就到了门口,敲门,很快,一位老者来开了门。
房间里倒是出乎意料地整齐利落,床上的被褥折叠成方块,从老者倒开水时使的劲能看出,热水壶是满的。屋子里烧的是树木干柴,但也只有墙角常年被烟熏得乌黑,其他地方都非常干净。独居老人能过成这样,已是罕见。
赤崎警官莫名地对老者陡生敬意,哪怕无亲人可依,他也没给社会添麻烦。
三个人客套了几句,赤崎警官问:“听说您曾经在汾城务过工?”
老者也不含糊:“是啊,您客气了,我们一辈子都是打工,哪里都去过,汾城做过的。”
“您在那儿是做什么呢?”
“去汾城能做的就是下煤矿,挖煤,没有别的可做。”
“也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事,也不是什么具体的事,可能是一种风俗。”
“那我了解的。您请说。”老者一直坚持用您的尊称。
“您在汾城有没有听说过剔骨?”
“剔骨?您说的是给死人剔骨吗?”
“应该是。”
“剔骨我知道,您可能不知道,在南方少见,好多年好多年了,在某些地方,有一种职业就叫作剔骨师,专门给死人剔骨。”
赤崎警官和老李打了个寒战,竟然还有这样的职业,闻所未闻,听起来像是一个行当,有不少人从事。
老者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继续说:“没错,很多人干这个,其实是不允许的,所以他们都是地下从业者。”
“给什么样的人剔骨?什么样的人需要剔骨?”老李问。
“说起来就话多了。”
“不急,您老慢慢说。”
“八十年代,去汾城挖煤的,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工作卖的是苦力,赚的也是赌命的钱。你们应该也知道,每年都有煤矿倒塌、瓦斯爆炸的新闻,我说得没错吧。你们能看到的、知道的,那都是事情比较大了的,还有很多小的事件都没有被报道出来,太多了。煤矿倒塌,煤老板们救归救,但开采技术很落后,一旦发生事故,多半难以生还。
“那个时候没有火化,当地的人都是土葬,地肯定不够。死者的家属肯定想把尸体运回去安葬,但又不能完整地运回故乡,所以就有了剔骨师。不用考证,没有培训,就当地的一些屠宰师傅干这个事。”
赤崎警官认真听着:“尸体解剖?”
“他们哪里懂什么解剖,就按照屠宰的方式,但不要轻视了他们。我听说,我也是听说,他们都很虔诚,会尊重死者,剔骨前会做一点小法事,简短的那种,让灵魂安息。”
“为什么要剔骨?剔下的骨头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老者给他们的茶杯续满了水,说:“对别人是没有用的,但是对死者家属,那是他们亲人的魂魄,这些尸骨交给死者的同乡,带回去安葬,让魂魄落叶归根。你们懂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想落叶归根。”说着,老者眼眶湿润了。
赤崎警官低下头,整个案件里,或者说,在他的人生里,还从未思考过落叶归根这样无法定义它是沉重还是温暖的题目。
“你说,以前的人也是愚昧,落叶归根,何求一定是尸骨呢。现在的人想通了,也开明了,心里有故人,故人就会来你的心里啊。”泪水在老者脸上的沟壑里汩汩而流,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很多的往事,还有很多的故人。
“剔骨师是收费的吧?”尽管很难受,但还是要问。
“那是自然,也不是谁都能干这个活,有行情的,那个年代听说是八千一次。至于钱是煤老板另给,还是从给死者的赔偿金里掏,就看怎么谈。我知道的一般都是从赔偿金里付。唉,一旦涉及赔偿,就是人钱两清的事,没有人会管后面发生了什么。”
“把剔下的尸骨带回来,亲属就真的会相信死者魂魄归于故土了吗?”赤崎警官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说句不该说的,如果是您的亲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有这样的风俗,您会拒绝让他们的魂魄回家吗?如果他们不能安心地走,是不是我们活在世上的人,也会不得安生呢?”
“您说得对。”赤崎警官无言反驳。
安慰了老者一番,两人就告辞了,老者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道上才转身回去。
两人在马路上走出了很远,老李才拉住他:“赤崎,有件事去之前我忘了跟你说,当时也没想到。这个老人的妻子当年跟着他在外地打工,相依为命了一辈子,听说老伴儿就是客死他乡的,也许他刚才就是想念老伴儿了吧,我们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是,今天是我们唐突了。”赤崎警官一声长叹。
他耳边响起老者那句话。
“心里有故人,故人就会来你的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了泪水,他想到了自己已经老去的父母,想想自从十五岁那年入伍当兵,读警校,工作,成家,真正陪伴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他又想起十三年前在雨中向他求救的小女孩,若不是妻子难产入院,会不会故事的结局完全不一样呢?
小女孩会不会就是易东博的女儿呢?她在哪里,她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亡故的父亲灵魂得到安息呢,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