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有点不知所措,客厅有两位叔叔,她还分不清是谁把她带回了广州,但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叔叔,你好。”
“你妈妈的名字是?”
小女孩声音怯怯的:“妈妈叫易卉子。”
“妈妈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易初颜?”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叔叔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除了我,妈妈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也不让我说。”
眼眶一下就红了,嘴唇抽搐,季之白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妈妈现在在哪里?”
她望了一眼言树,现在她能明确地分辨出眼前的叔叔不是带她来广州治病的人。言树示意她可以说。
“妈妈在林芝,妈妈……在医院。”
“在医院?你也是从林芝来的吗?”
“嗯。”
季之白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孩,只是他没想好应该怎么问。
言树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你可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季深。”
“季深?季深?”此刻已经验证了他的想法,他脱口而出,“我叫季之白。”
“妈妈告诉我,我爸爸的名字叫季之白,我叫季深。她说,故乡山川,总是很深的。”
言树母亲不断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从未见过面的父女此刻终于相认。
原来初颜后来怀孕生了孩子,这十年,她独自带着孩子在西藏生活。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一切,但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从第一眼看到她,就感受到了她眼里的温润,是他和易初颜之间独有的感觉。他把孩子轻轻地搂在怀里,心里柔软一片,在她耳边说:“我就是季之白,我就是季之白。”
“你就是……爸爸?”小女孩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把内心牢牢地锁着,此刻她觉得委屈,和突如其来的幸福交织在一起,她趴在爸爸肩膀上,哭得稀里哗啦。
言树递过来两张机票:“这是下午三点的航班,她在那里等你,以及,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用力拍了拍季之白的肩膀。
“你说什么?那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回广州?”
“医生不允许,只说她时日不多,不能再折腾。另外,她自己也不愿意来。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又怕耽误孩子的治疗,所以先把她带回了广州。”
“怎么会时日不多?”幸福有多深刻,悲痛就有多深沉,人生有许多悲痛都是一瞬间,相遇其实就是分别,诸如此类。
季之白知道此刻言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他把季深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五味杂陈,十年等待的光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和易初颜,从未真正地开始,却要面对所有的失去。一夜温存,他竟不知自己早已为人父,怀里的小女孩,竟然就是自己的骨肉。
季之白和炜遇深夜在林芝的机场会合,言树在广州联系好了桑吉,她提前在机场等。桑吉是初颜在西藏唯一的好朋友。
从机场到卡斯木村,还有几十公里的路,小女孩靠着季之白,一言不发。
桑吉直接把车开去平房:“卉子知道你们要来,坚持要出院,在家里等。”
苍茫的雪地,转经筒被风吹动着,秃鹰的孤影在夜空里掠过,雪山圣洁肃穆。小女孩下了车,嘴里喊着阿妈,飞快地向家里奔去。
易初颜躺在床上,终于听见女儿的声音,等待了这么久,这一声阿妈让她内心舒缓了许多。女儿把头依偎在她的臂弯里,她抚摸着女儿,看了一眼女儿的眼睛,一如从前,透亮清澈,像极了春天雅鲁藏布江经过村口的流水。虽然桑吉早就告诉她孩子无恙了,但是直到真的见到,她的心才落了地。
她的病确诊了很久,一直在医院不断治疗,直到不久前,医生把桑吉叫来,告诉她病人可能不行了。不料却被女儿听到,女儿像疯了一样,从医院一路磕着长头,三步一叩首,一直磕到雪山脚下,求佛祖保佑阿妈。她撑着一口气,让桑吉搀扶着她去雪山脚下,看到长跪不起的女儿倒在雪地里,眼睛受了雪地紫外线长时间的辐射,几近失明。
送到医院治疗,连续几日不见好转。她把女儿抱在怀里,想起那一晚风雪里为母亲甘愿折寿十年的少年,为了孩子,她决定想办法联系季之白。
琉璃灯火照着她,脸色暗黄,脸颊凹陷得不成人形。她一早嘱咐了桑吉不要开灯,不想让女儿看到她临去之前的苍白,女儿若是再不回来,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支撑。
她缓缓地看向床边的两个男人,把手伸给二哥。
“二哥……”她气若游丝,强挤出一丝笑容,很想一口气多说几句话,话到嘴边,又变成无声的气息了。
炜遇握着她的手,叫了声枝子。
“二哥,你老了,”她摸向二哥的脸庞,清瘦,颧骨硬朗,胡子拉碴,眉目间早已不是那个背着她在铺满小叶栀子路上行走的小男孩了,那是何等美好的时光,“我在西藏等了你十年,终于见面了。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枝子,二哥对不起你,应该早点来西藏找你。”炜遇把巨大的悲伤隐匿起来,从推开门见到骨瘦如柴的妹妹如若死灰的脸色,他已经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时光了。
她想起年幼时的那只母猫,想起在星星之眼和二哥坐在一堆竹叶上,靠在他的身上。时间过得太快了,二哥曾是她最温暖的记忆,是她十八岁人生最大的惊喜,是失而复得的礼物,当她知道二哥还活着,就是上天对她还有最后的眷顾。人的一生原来这么短暂,她和二哥的故事,都藏在数不尽的悲欢离合之中了。
“二哥……我无数次梦见,你还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我,我们还斗着嘴……”再也说不下去了,谁都料不到当年斗嘴快乐的时光,很快只能封存在记忆里了。但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想起这些过往,都觉得来人间一趟值得。
“枝子,你放心,爸妈、姐姐,我每年都会去看他们。”
二哥知道她心里放不下的事,她很想念他们。
“我有二嫂了吗?”
炜遇点点头,他去年成家,孩子已经出生三个月了。
这个消息足以让她欣慰。她想起童年破碎的家,今天她忽然有了家的感觉。二哥有了家,有了孩子,是三兄妹中最有福气的,她和姐姐都没有这个福气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姐姐甚至还来不及长大。
她想起十年前在星星之眼,她哭着对重逢的二哥说“妈妈和姐姐都不在了”,现在她不再悲伤,如今二哥成了家,再圆满不过了。
“二哥,我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希望咱爸能魂归故里。我想,他应该已经归了。”
“我已经修缮了坟园,他们都在一起。”炜遇克制着自己,长兄如父,何况他如今已为人父。
父母在,家才在,还不到六岁,家就亡了,活得如此挣扎,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这一生,都在为父亲的魂魄能归故里安息而活着,直到来了西藏,见过无数为朝圣而不计生命的人,她才知道,父亲的魂魄,会因为这世间还有人惦记他,就能魂归故里,就能安息。
只可惜,她用尽了漫长的一生,才将这个道理参悟透。
床边还站着另外一个男人,痴痴地看着她,脸庞还是那么温润。两个人的视线终于在一起了,穿越了人海,穿越了蹉跎岁月,南来北往,不曾相忘。
她把手缓缓伸向季之白,那只手已经枯槁,布满了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