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夜雨,方清樾被装进观光梯层层攀升,霓虹灯在身边环绕,脚下是华景城新世界广场全景,各色雨伞交织分流。她望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只见小电视的促销广告正好映在玻璃壁上,沾着细蓬的雨,慢悠悠地滑下一道道水痕。
夜色做涂银,方清樾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带着全黑口罩,兜帽从头顶垂下来,背景左上方是闪着光的反写“11”。
“11”变成“12”,失重抓紧头皮,接着脚下一顿,电梯门开,方清樾跟着这一小撮人汇入更庞大的人群。
12楼是运动区,中间有个天井,下能望见11楼的溜冰场,上能看到13楼的玻璃地板。今天是周五,很多人挤着去13楼看电影。她被推着走,从直梯挤到步梯,站在指示标下愣了许久。
“乐达健身房”五个白字,后面有一个贴心的斜箭头——提示前方右转。
她深吸一口气。
在寸土寸金的滨水,乐达健身房能占住其中最金的华景城拼的是大手笔。方清樾踏进门,正前方是灰黑的背板,木纹吧台大大方方摆在正中,她摘下口罩,目光从前台脸上转了转,投向来客登记表。
“你好。”
“美女想了解什么?”前台问。
“……我来找人。”她听见自己轻声说,“我找岚岚。”
“今天岚姐不带私教,这会儿大课快下了,您等一会?”
“我能……”方清樾看向左手边的一排闸机。
“可以,我让教练给您介绍一下咱健身房,”前台笑容不改,招招手,“吴哥,你带这位美女进去看看,找岚姐的。”
“哎好。”
旁边玩手机的小伙子应声站起来,胸前的挂牌一晃一晃,方清樾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教练员叁个字。
吴哥拿着卡一刷,闸机开了。
人造革地板不断在脚下延伸,旁边单车房群魔乱舞,像是点了一截火柴头,沿着长蛇样的走道爆出火花。
方清樾觉得自己在做梦。
水吧供应饮料,几个披着校服的学生拿着特百惠水杯排队;瑜伽室垂下幔帘,从外窥得几道绰约身影;纹着青龙白虎的社会大哥吭呲吭呲撸铁;叁五一群的姑娘在打乒乓球,有一个斜坐在台球桌上笑得东倒西歪。
“I
wanna——”女高音在自顾自地唱。
一排跑步机面朝落地窗,正对滨水夜景,远处江面荧荧,路灯沿着大江蜿蜒成一道长龙。
她收回目光。
“……”
背景音火热,吴哥的嘴一张一合,方清樾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不过没关系,她神色淡淡地点点头。
“……您是岚姐的会员,我就不跟她抢客户了。”回过神倒是听见了吴哥下一句话,“现在正好有优惠,您有岚姐微信吧,让她把优惠券发您,可实惠了。”
吴哥做惯了业务,说的话很妥帖,而且他的热情很容易进行下一个话题,但这次却碰到软钉子,方清樾听到微信两个字沉默许久才说:“有的。”
她当然有微信。
屋里热,应了这一声后感觉更热了,她拉开拉锁,撇下吴哥朝里走去。
转弯就到了大cao房,牌子下赘着个(A),至于这后面有多少个字母,乐达太大犹如迷宫,方清樾也懒得再一一探寻。
因为不需要了。
此时玻璃后站着一群人,为首那个站在台子上,露肩衫的背后撕成镂空,半遮半掩地露出雪白的背,随着弓腰扭胯能清晰看见脊骨和腰窝,她一撩头发,笑眼弯弯地扭头转身,单脚踩住激烈的乐声跃到台下,她抬高下巴,指着一个姑娘耸动肩膀,后者不甘示弱,上前一步斗起舞。
方清樾不懂舞,她如同乱入深林,眼前的肢体线条迸射交织,手足腰胯积压着巨大力量,骨骼肌肉都充满动感和旋律——美的东西都极具感染力,眼前这是一个人的美,而她摇曳着舞步走向众生,肉眼所能看到的砰地一声,带沸了一屋子的姹紫嫣红。
“岚姐的班都是老学员。”吴哥感叹,“他们玩得难度可高了。”
“嗯。”
方清樾越过玻璃,越过舞动的肢体,她看见正中央的那个人侧脸瞥来,眼妆艳丽,眼神朦朦胧胧,只是轻轻一掠,还带蜇人的。
江澜脱下露肩衫,露出里面的运动内衣,脖颈和胳膊都湿漉漉的,她坐在台子边沿,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低头弓背显得有些颓唐。
“岚姐,洗澡去呗。”最后一个学员脚都迈出去了,又探身招呼她。
“你们先去咯。”
“可别着凉啦,哎呦单车课也下了要跟我们抢澡堂,溜辽溜辽。”
江澜嫌弃地摆摆手。
那小学员又探头一句:“颓个锤子,啥坎过不去都有姐妹,晚上撸串不?”
“撸个锤子。”
“啧。”小学员一吐舌头,跑了。
江澜就笑。
她笑得很畅快,四仰八叉的,一不留神就把视线飞到玻璃外,这一看吓一跳——一个女孩正直勾勾盯着她。这还不算,这倒霉孩子在赤膊的丛林里裹着大衣,如同不合时节的傻帽,头发剪得很短,还剃了糟糕的鬓角,这都是减分项,尤其奶奶灰的发色——像极了某大V总结的《京都T图鉴》里面的精致小资T。
只是精致小资T不会提着一兜……橘子?
不是吧。
江澜扯了扯嘴角,迈动长腿走上去敲敲玻璃。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步,挨得近了江澜才发现在银发、卡其色大衣、橘子——这些斑斓的颜色中,她的眼睛是最好看的。
沉沉郁郁的黑,足够冷静也足够专注。
江澜心里有点数,拿起衣服出去,招呼吴哥帮她把音响搬走,她撩了撩头发:“找我的么,来,我们去茶室聊。”
女孩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段距离。
江澜去水吧点了两罐饮料,丢过去一罐,女孩接的手忙脚乱,她看着有趣,开着拉环笑道:“宝宝,你成年了吗?”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戳透了教练和学员的关系。
饮料是热的,还是进口的红豆汤,方清樾认得上面的日文,捏着罐身有点生气:“24了。”
“噢,分手了?”
“……”方清樾神色一冷,“岚姐,约定俗成的东西,我认为你应该知道。”
“好嘛,不问真实姓名,不问现实工作,总之互不干涉,看对眼了就成,之后绝不出现在对方生活里。哎不是,你听姐姐说……”
“你看对眼了么?”
女孩打断江澜的胡扯,她长着一张精致冷情的面孔,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这样孟浪的话,江澜喝光了饮料,心道有意思。
“成吧,只要不是分手后跑来‘堕落’,等着做一半给前任打电话哭就好。”江澜摇摇手指,制住女孩的反驳,“我还真见过。那你既然加我微信了,要求也都知道?”
“单位每年的体检我给你拍过照。”女孩冷着脸像在背书,“HIV之前查过,没事,之后也并没有性生活,报告单刚才给你发过去了,你看一下。”
这下轮到江澜惊讶了,本来以为光这一项要求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结果还有预先备好的,难不成她想错了,这倒霉孩子还是个老资格?
“单身?”
“是。”
打量的目光让方清樾不太舒服,她解释说:“我今天愿意来,也是看到了岚姐的要求,我相信这是相互的,安全对彼此都好。”
这是催她,江澜轻笑一声,拿出手机把自己的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