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一直听着的方婆子却忍不住了:“吉哥儿,这事儿你得帮帮忙。大姑他们虽然不姓赵,但是也是我生的——我晓得之前他们不地道,但你看在我这个做娘的份上,这一次帮帮他们,这可是活命的事儿。”
“娘!”赵吉叫了了一声,却不好说什么。
王氏比赵吉好开口,便道:“娘,您也别为难吉哥了。您想想看,作保领人是一件小事,要是只是这件事,吉哥二话不说这就答应了。但是这件事决计不止如此的,后头人来了要住房子要吃饭,这可是几大家子呢!”
王氏抿了抿有些干的嘴唇,冷静道:“到时候人进来怎么说?您是知道的,张家人没钱——可不是要找吉哥!不然看着他们活活饿死不成。只是找吉哥,几个又能如何。您是知道家里的,去年到今年的三月算是赚了点钱,但是买房子的开销,应付这次大灾的开销,家里其实也紧张的很...”
“吉哥是您儿子,所以他肯定顾上您老。吉哥是孩子们的爹,肯定顾上孩子们。吉哥是我丈夫,肯定顾上我。甚至就算分家了,几个也是大伯子二伯子的亲兄弟,多少也会帮扶那边一些。但是现在来的张家人,吉哥实在是顾不上了!”
王氏说的话很不好听,但是实话就是这样,方婆子头脑清楚何尝不知。可是她有她的难处,她只能拉着赵吉的手:“吉哥儿,这一次算是娘求你...娘保证,等到大姑他们进城来之后,一定不强求你帮他们,只要把人领进来就好。”
王氏叹了一口气,避开了这个场面,全凭丈夫自己做主——其实她也知道,方婆子这个保证虚的很,到时候人快死在眼前了,她能不管?
赵吉内心也很煎熬,一面知道这件事不能管,一面又见不得老母亲这个样子。最终值得沉声道:“娘,人我给领进来,只不过有一样,我不会把人领进家里,进了城之后我是不管的。”
得了儿子这个允许,方婆子已经欢喜的不行了,抹去眼泪道:“听你的,娘都听你的!”
说完话赵吉就在差役带来的文书上签字了,示意自己愿意给这家人作保。
差役一边把文书用油纸袋封好,一面叮嘱赵吉:“现在城门每日只开一个时辰,明日卯时之前到南门领人,你要是不去,他们也是进不来的。”
赵吉第二天吃过早饭就穿上所以戴上斗笠王扬州南门走,越走近南门就越觉得触目惊心——许多好不容易进了扬州城的灾民滞留在这里,虽然官府已经尽力驱散了,但是依旧各色人等人满为患。
有点家底的这时候都应该扬州城里找房子了住下,打发暂时的生计。而滞留在这里都是没钱的,因为城南本就是扬州城最穷的地方,在这里搭建一些破烂草棚,是没有人管的......
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胡乱堆积起来的棚子,这些棚子如何能避雨水?往往是草棚外下大雨,草棚里面下小雨,住在里面拿各种瓦盆接水,罐子盆子摆了一地。而有的草棚底下能压一张油毡布,避雨效果好得多,这就算是不错了!
很多草棚前面烧着一小堆火,上头吊着一个瓦罐,里面煮着些什么。有些只不过是热水,好些的能有一些碎米、杂粮煮粥,于是飘散起煮熟的谷物的香味。
看着这些人双眼麻木无神,似乎不知道未来日子如何的样子,赵吉心里不忍,只是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低头走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南门。这时候来作保领人的人已经排起了一个不长不短的队伍,赵吉赶紧赶过去站在了队伍尾巴尖上。
“赵吉,太平巷...这是你对吧?”坐在城门的文书和赵吉核对身份,赵吉把自己的户籍呈上验证。
一切没问题之后,文书对他点点头,让他站到一边。
卯时,城门开,差役分作几班去城外难民堆里找人。只有那些确定有人认领的才可以按照次序进入扬州城。
“刘庄,妻子张氏,三儿两女。”差役核对的很快,立刻让他们跟上。周围人看向张大姑一家投以羡慕的眼光。
张大姑一家忙不迭跟上,跟上之后她才发现差役并没有叫她两个哥哥的意思。忙道:“大人,我两个大哥家里怎么没叫上。”
差役本就大多没有好脾气,再加上这些日子忙着灾民的事情,人都晕头转向了,心情更差。回头就没好气道:“谁知道!这又不归老子管!名录上只有你家——快走!走不走,不走就别走了!”
张大姑心里焦急,然而无法,只得闭上嘴再不说话,跟着差役往平常不让接近的城门方向走。
所有允许进城的人站在城门前。不允许的则被临时调来的兵马营的人圈在之外,不允许靠近。到了时候城门打开,城门前的人立刻进城。被圈在之外的人眼睁睁看着,有的心里不信邪,偷偷摸摸想混进去,立刻就有当兵的一鞭子抽过来,留下极深的血痕。
张大姑举目四顾,哪里还找得到赵吉,实际上她也摸不准来接她的是赵吉还是方婆子。
刘庄抱着一个最小的儿子,另外两个大一些的孩子能帮着照顾弟妹倒是让他轻松了一些。他急急忙忙对张大姑道:“娘子,现在我们怎么办?”
从乡下到扬州,他是带着家当的。但是他也知道,靠这些在扬州城里可活不下去。张大姑去过太平巷子,路熟的很,立刻道:“和我走,我去找我娘。”
赵吉先张大姑一步回来,一进大门方婆子就往他身后张望。赵吉摆摆手道:“娘,别看了,开城门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和他们并没有遇上。”
方婆子有心埋怨几句,但想到现今的境况,最终也只能叹气。
赵吉见她这样,只能再次道:“娘,您改记得的,您答应我的,人进城之后就不再管了。”
为了这件事,赵家一家很是沉默。只不过这沉默很快被打破——张大姑找上门来了。
大门被敲的砰砰作响,不过当初这可是殷实富裕人家的宅子,有高墙自然也就有十分结实的大门。门板十分厚实,用的也是上等的铁木,门闩压的牢牢地,就是五六个壮汉也撞不开。何况现在只不过是人敲几下。
赵吉并没有急于开门,他在等。
果然,外面的人沉不住气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哭号起来:“三弟,三弟,你行行好给开个门!我是你姐呀!你不知道,咱们乡下遭难,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只得来扬州讨生活。我晓得你是好心人,不然也就不会作保领人了。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开开门救救我这一家子的人命吧!”
“你开开门,这次你所有的外甥外甥女都带来了,最小的外甥才三岁。大人也就算了,你忍心看着小孩子遭罪?”
一声声哭号和哀求,倒是和上一次张大姑跋扈的表现截然不同。只不过在张家大门一直纹丝不动后,她一改苦苦哀求的声音,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赵老三,你做的什么缺德事儿?既然都把我家领进来了,就应该顾上我家的死活啊!这时候又不管,那就是要杀了我家!我告诉你我家要是有人出事儿,那就是你造的孽!到时候追魂夺命一定只找你!”
王氏听分明之后冷笑,对方婆子道:“娘,您听到了吧,这就是您的女儿。吉哥只要不如她的意就是这样的诅咒,这算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她能进城是因为吉哥?”
方婆子也无话可说,只得站在门口隔着门缝道:“大丫头,别再说了,你们能进来还多亏了你三弟弟。现在这么说,那是寒了人心!”
听到方婆子的声音,张大姑立刻扒到门上:“娘,娘,你在的!你给我开开门啊!我是你大丫头,你救救你大丫头和外孙们!”
方婆子不忍,想伸出手。王氏却拉住了婆婆的手:“娘,不能的。那是你大丫头,那是你外孙。但是这宅子里是你什么人?吉哥是你儿子,蓉姐儿他们是你的亲孙!接人进宅子住是小事,养活他们做不到啊!”
方婆子颓然地放下手,含着泪对外头道:“大丫头,娘对不住你,这事儿不成的。你三弟弟家如今也难——整个扬州城除了真正有钱的那些人家,其实都难的很!”
张大姑听了之后愣住了,但是很快又叫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有什么用?当年你要嫁人的时候就抛下l哥哥们和我,也是一句对不住!可是你知道你的一句对不住之后我和哥哥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在扬州享福的时候,我们吃尽了苦头!”
“而如今你还是一句对不住,你知道这一句对不住就是要我去死么!”
第79章
“而如今你还是一句对不住, 你知道这一句对不住就是要我去死么!”
这一句话说的方婆子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王氏见着不对, 有心想要把方婆子扶进去。没想到方婆子反推开她不肯走, 只隔着门缝道:“大丫头...你说这话娘认下了,只不过这一回是真的没办法。”
是呀,当初确实是方婆子为了嫁进赵家不要了张牛张虎张大姑三个子女。无论怎么说她当年有难处, 抛弃了子女就是抛弃了子女。她未必不知道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有宗族又怎样,这种事根本不能指望宗族!
只不过对于当时守寡几年的她来说, 实在是过不了一个人苦苦支撑一个家的日子了。所以子女的艰难对上自己的轻松日子,她选择了自己的轻松日子。说她自私自利也好, 说她人之常情也罢, 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