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黄东玄再多出点人,兵力七八倍碾压方继,那他们也没必要去救了,救也来不及救了。可现在黄东玄占着优势,优势却又不是很大,便使得他们有解救方继的希望,只是这个希望很可能需要他们派大军倾巢出动才行。
倾巢出动?岂不是正违背了孙湘想要按兵不动的意愿!眼瞅着陶北大军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哪有现在与黄东玄大动干戈的道理!
立刻有人意识道:“府尹,只怕那黄东玄是故意的!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困住方继,是想引诱我们派大军去救啊!”
“没错!他必定还留有后手,他是想要围点打援!”
在黄东玄手下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孙湘的幕僚也学聪明了,不忌惮以最精明的想法去揣度黄东玄。
但是众人很快又沉默下来。
如果这真的是黄东玄的设计,他们坐视不理就行了吗?倘若他们见死不救,方继和那千把士卒今日势必要折在黄东玄的手里了。而损失千把人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见死不救这件事本身会让长沙军的将士们寒心。以后谁还肯冲在最前面?谁还肯为孙湘豁出命去打仗?
黄东玄这一手,实在毒辣。
孙湘闭上眼睛,将脸埋在掌心里。片刻后,他疲惫地放下手掌:“逆将方继,竟敢违背军令,擅开城门,带兵出战。倘或我大军有失,此罪决不可轻饶!”
众人微微一怔。孙湘难道打算去救方继,救回来了再治方继的罪?
但他们很快明白,并非如此。孙湘不会去救,方继回不来了,那千把将士也都回不来了。只是必须有人需要为这样惨重的损失负责,无疑,那个人是方继。他不能亲自受刑,但他还有亲眷,还有朋党,这些人将会代为受过。
孙湘早就下过命令,让长沙军避战,方继却仍然带兵出城,明面上看这一切似乎确实是方继的过错。可其实这样的大事,又怎可能瞒过孙湘?没有孙湘的默许,方继连城门都打不开。
方继没有向孙湘请示,孙湘假装不知,这只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罢了。孙湘也对那批战马动了心,可他不想改变自己的命令,也担心事情不能成功,因此他采取了模棱两可的态度。这只是他习以为常的做法,却没想到,最坏的结果发生了。
幕僚们也终于明白了孙湘将他们招过来的意图——决定孙湘已经做好了,并不需要他们出谋策划。如今孙湘需要的,只是让他们赶紧想出一套安抚人心的说辞,如何才能让剩下的士卒们不为这场战败感到害怕和寒心,如何才能把责任完完全全扣在方继一个人头上,又如何才能让孙湘在这场失利中赢得一些声望和爱戴……
有人不免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叹完了气,便赶紧食君禄忠君事了。
……
……
狂风过后,江面渐又趋于平静。
将军舰上,一群浑身湿透的长沙士卒们围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刚刚从江水里爬起来,寒冷刺骨的江水将他们冻得脸色发紫。
“方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士卒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向着方继连连质问,“援军什么时候才会来?我们到底要坚持多久?”
“凭我们自己根本打不出去啊!援军再不来,我们今天不会死在这里了吧……”
方继的脸上一片惨淡。
方才他命令士兵强攻了几次,想要将荆州将的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好让他们逃出去。可黄东玄早有准备,用蒙冲船撞击他们的战船,还用楼船上的拍竿——那是由立柱、横杆和缚于杆头的巨石以及轱辘组成的战船武器,可以随意转动,以巨石击打敌船——将他们的战船砸沉,那些个湿漉漉的士兵,便是落水后侥幸未死被救回船上的。
在这种形势下,强攻是无论如何也攻不出去了。士兵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然而奇怪的是,只要他们不试图冲出包围,荆州军也就只是时不时投投石块、射射火箭吓唬他们,并没有急着围剿他们——不过在这样命悬一线的情况下,那些吓唬的招数就足以让他们神经紧绷、濒临崩溃了。
小兵们还在期盼着援军的到来,唯有方继将整个局势看得明白——打从一开始,荆州军就是故意放他们的斥候回去报信的。而现在荆州军的放松更证实了方继的猜想:黄东玄也在等他们的援军,黄东玄想要围点打援!
这几年来,方继一直将黄东玄视为对手。他想要摆脱黄东玄的阴影,想要做得比黄东玄更好!然而这只是他们第一次的交锋,他便猛然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小瞧了黄东玄。
今日这局面,真可谓环环相扣,先是用战马骗到了他们的巡逻兵,又通过困住他们的巡逻兵,引来了他亲率的援军。现在,黄东玄还想以他们为饵,诱骗长沙军大军出动……
纵使身为对手,方继也不得不感叹一声,黄东玄此计甚妙。可他输得并不甘心。
非是他不如黄东玄,只怪长沙兵不懂马。倘若巡逻兵中多几个懂马之人,早早看出古怪,他们也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想要更多的机会证明自己,可就因这一小小失误,他便要万劫不复了吗?
他真的,真的不甘心啊!
……
……
楼船上,黄东玄翘着二郎腿,不时看一眼身边的漏壶,又抬头看看天色。
“啧……”拧巴的眉结和快速抖动的腿显示了他的不耐烦。他放下腿问道,“我说,这都一个多时辰了吧?岳阳那边还没消息吗?”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正如方继所料,黄东玄野心极大,今日布下这连环套,可不止打算收割这千把长沙军。他巴不得孙湘能倾巢出动,让他打个全军覆没,那样才叫痛快。
可援军迟迟不来,黄东玄闲得无聊,只能时不时让人往江心砸一波石头,再派威武锐利的蒙冲船去转悠一圈,靠欣赏瑟瑟发抖的长沙兵们来解乏了。
终于,溪边一艘小船驶了过来。眼尖的士卒忙道:“大哥快看,斥候回来了!”
黄东玄顿时来了精神,起身道:“快把人拉上来。”
从岳阳回来的斥候被拉上了楼船,来到黄东玄身边。
黄东玄问道:“怎么样?他们出兵了没有?”
探子摇头叹气:“没有。他们关闭了水门,还加派了守城的兵力。如今城门上布满了机弩,我们都不敢靠近。”
“……格老子的!”黄东玄气得骂了句脏话。
紧闭城门,加强城防,孙湘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他并不打算派兵救援,他甚至害怕敌军伪装成逃回来的部队,所以把机弩全架起来,谢绝不速之客的到来。
方继的这些人马,已经被孙湘彻底放弃了。
“那姓孙的真是个孬种!”荆州军官们也倍觉失望,纷纷啐骂孙湘。他们一方面是恨自己下了鱼饵,鱼却不肯上钩;另一方面,他们也曾做过孙湘的手下,看到孙湘如此痛快地放弃自己的部下,甚至连尝试也没有尝试,他们如何不感同身受?
黄东玄啐了口唾沫,回头向被困在江心的长沙战船看去。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算了,不来就不来吧。”
最先懊恼的是人,不过最快恢复平静的也是他。虽然惋惜,但这结果其实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中。
他又坐回原位,把腿一翘,道,“派个使者,去找方继。”
众人的目光向他投去。
“去劝降。”黄东玄下巴一抬,平静地下令,“把岳阳城的情形告诉方继,他们的援军不会来了。如果他肯投降,我保证善待所有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