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还有比这更心有灵犀的事么?
谢霁掌灯,轻轻拉着谢宝真的手朝房中走去,少女踏着地上的一圈光晕行走,眼中的点点笑意比星辰还要夺目。
进门,转过屏风,谢宝真自顾自坐在谢霁榻上,拍了拍叠放齐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被褥,问道:“九哥也不曾睡么?”
谢霁将灯搁在床头矮柜上,‘嗯’了声道:“今夜是睡得晚些。”
“可是想我?”谢宝真手撑在榻上,带着些许期待问。
谢霁也笑了,说:“每夜都想。”
谢宝真小小地哼了声,如愿以偿。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入,谢宝真只穿了袭单薄的夏衫,不由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儿来的风?”
是关北离开时打开的后窗。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谢宝真将手伸入谢霁外袍的衣袖中,像个裹着大人衣物的小孩儿,嗅着上头淡而清冷的熏香,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谢霁便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少年人好看的锁骨,还有左胸口一点隐现的朱砂色。
谢宝真瞧见了,有些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谢霁胸口红痕的地方,问道:“九哥,这里为何有个红色的印记?”
少女柔嫩的指尖抚摸着胸口,痒而撩人。谢霁眸色深沉了些许,不自在地动了动,“是胎记。”
“红色的胎记?我从未见过。”说着,谢宝真伸手去掀谢霁的衣领。
谢霁忽的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掀开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声音嘶哑又无奈:“宝儿……”
谢宝真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热,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记,不可以么?”
谢霁没说话。和他的胎记并存的,还有许多狰狞陈旧的伤疤。
他知道宝儿喜欢他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看皮囊,不愿自己身上仅有的这点美好也破灭。
小少女不曾见过世间的丑恶,他怕吓着她,怕她厌恶。
谢宝真明白他有顾忌,且猜到了他顾忌的原因。方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她依旧看到了他胸口的伤痕,大大小小有好几处,大多已经很淡了,却无法完全消退。
“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是说,来咱们府上之前。”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谢宝真轻轻开口,既是想多了解九哥一些,也是试图让他打开心扉。
“你不爱听的。”谢霁道,“会吓着你。”
谢宝真立即说:“有你在,我不怕呀!”
她的眼睛干净纯粹,满是信任。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谢霁很难开口拒绝。
“好罢。”许久。他妥协道,“若是听到哪处让你难受了,你便告诉我停下。”
烛火摇曳中,谢宝真点了点头,抱着谢霁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上一辈的孽缘的由起,还是玉昌宫阴谋败北后的大火?
思忖了片刻,谢霁才淡淡开口:“我是被仇剑带走的,最先是隐居在灵丘一个偏远的村落……”
四岁那年,仰慕母亲多年的兵部侍郎谢子光用自己亲儿子的命换了谢霁一命,带他离开了皇城,却在洛阳城郊的山路上遭到了截杀。谢子光满门覆灭,唯有谢霁被仇剑带走,去往千里之外的灵丘刘家村隐居。
最开始的那几年,除了对谢霁武艺和精神忍耐度要求极为严苛外,仇剑算得上是个好师父。他话不多,满身阴沉的杀气,却也从不动怒,活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他希望将谢霁也教成一个傀儡,一个继承母亲遗志、只会复仇的傀儡。
六岁那年,仇剑为了锻炼谢霁的意志,在大雪天命他去爬村外的悬崖。悬崖不高,也就十来丈,但对六岁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比登天还难。寒冷和恐惧侵袭着幼年谢霁的意志,他十个指头因攀爬而磨损红肿,鼻涕和眼泪冻成冰渣挂在脸上,浑身僵冷,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爬了一半,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只吸附在悬崖半空啜泣,哀求仇剑救他下去。
“上来,我就在这等着。”仇剑没有动,于悬崖顶峰冷冷地俯视他。
又过了三刻钟,谢霁实在支撑不住了,手一松从悬崖半空摔了下去,跌进了下方结冰的小河里。他胸腹处被嶙峋横生的石头划破,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抹伤痕。
当时伤有多重、有多痛,谢霁已然忘却了,只记得天黑了,路上没有灯火,他高烧不退,那个冷酷的男人抱着他跑了十多里山路去了镇上,大晚上敲开了药铺的门,将一袋带着暗沉血迹的碎银扔在柜台上,急促地命令那老大夫:“救活他!”
仇剑将他抱得很紧,冷硬如鹰隼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类似焦急的神色。
谢霁烧得两颊通红,看见仇剑铁青的下巴和急促起伏的胸膛,恍惚间竟然尝到了类似父爱的错觉,只觉得师父是那般高大。
但谢霁伤一好,仇剑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继续逼着他爬悬崖。
第二处伤,发生在十岁那年。
从谢霁七岁起,仇剑便花重金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为他启蒙。因为每次来村里教学都要走许久的路,老秀才要价很高,仇剑眼也不眨便答应了。
谢霁也不知道仇剑哪儿来那么多的银子,只偶尔连着好些天仇剑都不在家,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身上必定溅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再将同样沾着暗沉血渍的银子一颗一颗锁进箱子里,作为谢霁下个月的学费和日常开支。
谢霁比同龄人早熟,早在一两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师父外出得来的,多半是不义之财。
大约是孩子心性,他对读书习字越来越厌恶,总觉得老秀才每月从仇剑手中拿走的银两,带着无数亡灵的冤魂怨气。
“我不想读书了,师父。”那天秋风冷冽,谢霁对仇剑说,“您让徐夫子走罢,以后不必再来。”
仇剑正坐在门槛上拭刀,闻言动作一顿,冷冷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讨厌这些‘之乎者也’!”谢霁赌气地说。其实,他更讨厌仇剑每个月所得的,带血的钱银!
仇剑像是没听到他的怨气般,继续拭刀道:“你娘将你托付与我,让我将你培养成材,将来回洛阳复仇。读书,可以增长你的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