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叔叔说的,贩来的货都寄在杭州码头的货栈里头,叔叔回头要拿了户籍去取,若是少了什么,且要拿了这凭条去和货栈说才便宜!如今给了婶娘,我总是不负所托了!”
原是货单子,姚太太把条子袖了去。又虚留了几次,实在是留不住只得说:
“实在教兴哥儿你笑话,因你姚大叔的事儿,家里头乱糟糟的,连待客的道理都没得了。”又道“你要家去也是正理,留了你,你家媳妇子却要埋怨我这做婶娘的了!”
且说话住,姚太太遣了来旺复又送了兴哥儿出了门子。
外头那样吵闹,怎瞒得过住在东厢房的宝姐儿。只母亲待客时没头没脑地去见人太过无礼,只得暗自忍耐,临着翠色纱窗觑着院子,好容易见来旺送了客。才出了垂花门,宝姐儿立时提了裙子跑去见了姚太太。
“娘!”才进得堂屋,宝姐儿就见到姚太太像个纸人似的——没得一□□气。忙叫丫鬟如意并廖婆子扶她去卧房。
原来与那蒋兴哥寒暄时候姚太太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才把人送去——那一口气就呼了去。像是抽了脊梁骨儿,立也立不住,坐也坐不成,廖婆子拿了两个大引枕给姚太太垫了,这才半躺半靠在了罗汉床。
宝茹晓得自己这病弱娘亲是说不出什么来,只看了廖婆子。廖婆子原是姚太太的心腹人,人既稳重,又有几分心计,是姚家这小小院落里第一等有眼色之人。
廖婆子叹了一声气儿,小声与宝茹说了前后首尾。
初时宝茹也有十分慌乱,眉头也皱了起来。听到后头却渐渐平复了——这些日子没得消息也不是没做最坏的打算。‘乱’下眉头,‘忧’却上了心头。她做了姚家三年女儿,要说像上辈子父母一般亲密是没有的。可她也不是没良心之人,姚员外在她心里纵然不是前世父亲一般,那也是十分亲厚的亲人了。
如今这个样子,她虽然晓得自己没得兄弟,与母亲靠得着的只有父亲,若是有个万一,自家被人夺了家财,赶出门去也是常理——姚宝茹心中暗恨。但到底她心中有所依仗,有着上辈子的见识,大富大贵不敢说,养活自己和自家娘亲却不难,所以只略作思量便不多纠缠。可担忧的心思却越发重了,只觉得心里坠得慌来!
第2章 恶客上门
夏日里头辰光长,姚宝茹夜里睡得不甚安稳,起身时天色还是月白的,不过洗漱完坐在了梳妆台儿前,东边已经露出一只咸鸭蛋心儿般红通通的日头来。
小吉祥儿先给打了梳妆台前的窗帘子,又推开窗子来,一时之间屋子里积了一夜的浊气渐渐散将出去,清爽甜润之气涌了进来。宝茹呼了几口气儿,连着几日压在心头秤砣般的心事似乎都轻了几分。
平日里这般时候,小吉祥儿总要叽叽喳喳一番。或是讲两句昨日菜市口听来的新闻,或是把宝茹的妆梳钗环铺陈开来,又讲插戴那个装饰这个。陪上俏皮话儿,总教的热热闹闹的才好。可这些日子来,主家上下皆是愁云惨淡的,丫鬟婆子就更是一句话儿也不敢多讲了。
小吉祥儿不讲话来,眼睛却是尖的,见得宝茹脸皮子松了几分,心里欢喜了几分。轻手轻脚地梳了两只丫髻,又打开了一只漆盒取了一对珠花儿一只珍珠勒子,要给宝茹戴上。
宝茹却阻了她。
“家常的,戴这些麻烦做什么?头皮还疼呢。”
小吉祥儿却晓得这哪里是头皮疼?往常时候,挑这些珠儿环儿花儿朵儿,宝姐儿比她还要有说头。这个坠子衬那件衣裳,又这两样决计不能配的,各有道理。不过是心里藏着事儿,没得心思罢了。
最后头宝茹还是素着髻儿,往姚太太卧房里去。自那日蒋兴哥来过,姚太太便失了神采,原不过是常常有些小病小痛,来看病的大夫也只开几副家常方子——街坊有时还说她这样病歪歪的才活得长久呢。这几日却不成了,昨日又请了常来的保和堂张太医请脉。他是出了名的好脉息,这脉案摸了有一刻多时辰,才换了药方子。
宝茹不懂得岐黄之术,只消知道药方子里加了好些名贵之物,好在她家不是吃不起,只吩咐拿了药方子抓了药来,仔细煎熬,伺候姚太太量着时辰喝。
这两日除却姚太太延医吃药,家里并无大事。虽则姚员外那里不晓得是个什么境况,但姚宝茹却不是第一日替体弱多病的姚太太管家了。只叫上下整肃,闭口缄声,不许把姚员外的事儿透出去。蒋兴哥是一个十分厚道人,不消说,自不会讲半个字。只要自家守得紧,场面便不会乱,总好过最后姚员外什么事儿没有,家里却乱了散了。后又叫了百货铺子里头伙计头儿,诨名叫做‘白老大’的,往姚员外落脚的吴山镇去打探照顾。
料理完这些姚宝茹才暂且歇了歇神,照顾起姚太太来。
姚太太才喝过药,精神比前两天好了些。没立时躺下,半靠着看姚宝茹拿了家里这几月的家用账簿子,打算盘子算得账来。
“宝儿,我这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你和我说说话,分分我的心。”说到最后姚太太格外六神无主。
放下账簿子,又丢开了手中的一只湘管,宝茹心里暗叹一口气。她又何尝不忧虑,理了家用账簿不过是找些事情做缓缓心里事罢了,一样为了分心——若心里不忧虑,没法子专心,这般简单的家用账哪里用得着打算盘,心算几下便能得了。
只是这般忧虑却不能让姚太太瞧出来,如今姚太太身体比平常还不如,又神思不属的。自己显得秉性刚强,或是立得住,便好似一把主心骨,能撑住她一点心神,不至于更坏了身体。
想到这一节,姚宝茹脸上挤出一点笑影儿。端了一把小杌子,放在姚太太架子床的脚踏上,斜斜地坐了,又倚床沿儿,抓住姚太太的一只手。
“难得娘今日精神好,到底张太医的脉息好,这才吃了几副药就眼见得要大好了!”
又讲了几句宽慰话儿,有心想说几句新闻分她的心,偏生这些日子忙乱,竟没什么话头。最后还是想起上辈子一些老掉牙的笑话来,讲了几个应时的。见姚太太眉头松了些,心里头有了主意,编了几个故事,说是《洗冤录》一样的,不过是侦探小说里用的多的桥段。大抵新奇,一时间姚太太却听住了——别说姚太太了,屋子里几个,如意、吉祥并廖婆子均是听入了神。
见姚太太暂时能忘了病痛,姚宝茹又用心了几分,故事越发离奇惊险起来。
“吴大夫可惊得不行,只不停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吾亦觉如此’李二哥也道‘十二个坐客船的,已有九个同二十年前那桩官司牵扯,头一回见着办案不是找不着犯人,今次竟是太多了。’”姚宝茹后又学着各色人等说话儿。待气氛铺陈的足足的,就接着讲主角陈捕快出场召集众人结案。
“‘......就是这般,这案子两人毙命,似乎是张道士拿软弓杀了陆员外只为了报仇,后头又畏罪服毒了。其实不然,他瞎了一只眼睛,如何能用软弓杀人。他与姜公子只消提前订好......’陈捕快说的众人恍然大悟,就待众人都以为他要绑了姜公子,不想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此次却是求了假来探亲,哪里管的来这般事,还是靠了岸交与府衙罢了’,后头府衙派了仵作并衙役,只看了几眼,便报了个张道士杀陆员外后又畏罪自杀。”
姚太太听完默然了几息:“这陈捕快倒是个性情中人呢!那陆员外十分可恶,竟是死有余辜了,那姜家公子原是为了报家仇,若因此获了刑倒是可惜,这样倒是教人欢喜。”
话音才落,门外‘哐当’拍门声响起来。这些日子,家里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刚刚缓和了些的样子,立时便烟消云散。众人都望了门口,望着能有些吴山镇的好信儿。只到底失望了,小厮来旺引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情势下宝茹与姚太太最不愿见的几人之一。
姚宝茹心下一沉,还不待说什么,那头先鼓噪起来。
“你这小猢狲,好生无礼!姑奶奶拍门许久,等得你这小贼开门,这大日头的,就是好人也给晒坏了!我姚家花了几两银子把你从烂泥坑里买将出来,每日好衣好食,纵得你这般轻狂,原是许你做老太爷么?”而后又是一顿贼狗才、贼杀才的粗口骂辞。
姚员外早年间父母双亡,没得兄弟。后来湖州又在二十年前长沙王‘反正’里受了波及,死了好多人,许多亲戚都没了,只几个不远不近的了。只有两个堂兄名叫姚顺风姚顺水。再有就是这泼辣妇女了,她说姑奶奶倒也没错,论起来姚员外要叫她一声堂妹喱!
她早已出嫁,嫁的是城南臭水巷磨镜子的孙家老大,闺名唤作淑芬,如今大家都叫她一声‘孙大家的’。这些年只生得一个儿子,平时最是溺爱——姚宝茹记得这事儿不是没有缘故的。一两年前她曾来拜过一次新年,说是拜年,左不过是来打抽丰的,就带着她那唤作贵哥儿的心肝。那半日,姚宝茹捡沙包儿,他就抢过沙包来,翻得花绳来,他就要扯几下她的小辫儿。
姚宝茹十分厌恶,偏生她在一旁呵呵笑,与姚员外道:“他们表哥表妹的,倒争抢起来,将来可不得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想着要做亲呢!可她哪里是想做亲,分明是见姚员外只宝茹一个女孩儿,将来这一分好家资可不都得是她的。
姚员外待宝茹如珠似宝,孙家那样穷,自家这堂妹也十分刻薄,他怎么肯把宝茹许给她家?直接便拒了。这姚淑芬性子十分古怪,一般人等前头还与你好声好气,哪怕遭了你的拒,也不能与你立时翻脸罢?她却做的出来,转头撂下脸,嘴里便不干净起来。骂姚员外是没人伦的东西,自家妹子也不帮衬,骂姚太太是淫.娃.荡.妇,整日挑唆着汉子偏帮外姓人,还骂宝茹是小贱蹄子,小小年纪便作模作俏起来。又讲她家不过侥幸多了几个儿钱便不认亲戚,嫌贫爱富起来!那些难听话,宝茹是闻所未闻——一两年了也还记得。
自那次口角后两家就不再走动了,宝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大姑了。可她才踏进屋,原已经淡了的厌恶又立刻涌了上来——和以前一般,她看宝茹的神色活似挑青菜似的。时间只是让她暂且忘了这厌恶,而不是没了,只消一个神色,便全想起来了。
姚太太也不喜欢这小姑,以前没翻脸时也只是淡淡的,只不过她向来脸嫩,抹不开面儿,如今也张不开嘴赶人——且有另一番缘故,多久不登门的亲戚,偏生家里出了事儿就来了,怕她要生出一番事故来。只得硬着头皮招呼。
“小姑休怪!我这几日病了,没法子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