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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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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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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儿是这般说,其实她这般兴冲冲的除了怕忘记,并不是没有别的缘故——只因前些日子家里那样乱,许多事儿,如今闲下来了,竟没得事做了。

最终还是提醒小吉祥让廖婆子记得些,抽个空儿去把之前忘订的冰定下来。

“人家都是早早地订下来了,如今去,贵好多呢!”小吉祥撅了撅嘴。

宝茹却颇觉好笑,小吉祥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每日都要数一次自个儿的私房便罢了,就是主家花钱她也要十分计较合不合算。

一时之间两人说了些话,竟把个上晌度过了。午间果然姚员外与郑卓没有回来,等到再见到两人,已是晚间。

吃罢晚饭,宝茹便叫郑卓与她去拿东西。

这是郑卓第一次到女孩子的屋子——他大伯家也有女孩子,但那些堂姐堂妹素来不把他当本家兄弟。虽则只是客厅,但他也十分规矩,坐在那儿,也不乱瞟。

宝茹倒是还好,她不过是一个还没梳髻的小丫头,男女大防也不关她的事儿。听说那些高门大户倒是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可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却没得这许多事,别的且不说,那大街上的买卖人,十几岁的女儿帮忙招呼生意的好多呢,还不是要与各色人周旋?

第8章 过往之事

宝茹客厅布置,算不得清雅,也没什么字画等物。这也是正理,上辈子她就是个学会计的普通学生,没得什么文艺细胞,家里也没在她少年时候给她学什么才艺——她刚来时,毛笔字写得比原身一个真正的七岁小姑娘还不如呢。

精致却还说得上几分,进得门来正对着一张大案,上头只供着炉瓶三事,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五足高几。左边几上仿汉时青铜七层香炉,匙筯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再两面,一面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又另一面是一架多宝阁儿,上头磊着书籍茶具并各色顽器。

这些陈设先不说,还有那翠色纱窗,湘竹帘儿,玻璃珠子门帘儿。一色一样,与郑卓以往所见全然不同。他也曾见过上元节唱连台戏,上头扮才子佳人,戏台子上小姐闺房,可那算什么,几张椅子,一幅布帘儿便应付了。全然不知那说书先生讲的,大家小姐那精致得不得了的绣房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乍一进来这样的小客厅,虽不是里头的闺房,这已让他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

宝茹哪里晓得他的心思,一面让小吉祥与他倒茶,一面拨开玻璃珠子门帘儿,径直去了书房,她原准备的东西全搁在了书案上头,只用一块青莲色毛青布打了个包袱裹着——这原是她用来包书的,不然她房里怎么会有这般素色的布料。想着这些东西空手拿回去麻烦,且要打个包袱,她房里散碎的尺头倒是多,只不过不是绸,便是缎,上头花色又甚是花俏,与郑卓这样一个少年郎实在怪异,到底寻了半日,把上年包书剩的几尺毛青布给寻了出来。

宝茹捧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出来,郑卓倒是许多意外。他本以为,就是两三本书本子,笔墨纸砚几样,这能有多少?

“这便是了,里头的素白竹纸只放了半刀,这样是用的最快的,订个册子本儿,几日便用完了。用完了尽管与我再拿,这样的素白竹纸还是买那大张的划算呢!”宝茹比划了一番道:“这样一大张能裁四五十张出来,只要两分银子,可这样一刀便要八分呢。”

郑卓一边在心中暗暗咋舌——读书果然是极贵的,怪道以前大伯对门孙寡妇家的容哥儿上了蒙学,回家只用笔沾了水在石板上写字,可见有许多耗费支撑不住。就郑卓知道的,八分银子够买白米一斗,省俭着吃能吃多久?

一边又觉得宝茹的样子十分伶俐可爱。他一路上见姚员外做生意,今日又见了她家天王庙对门那门脸五间,上下三层的百货铺子。晓得她家的财力,这样几分银子于她值什么?与他这般说,就显出家常来,极有人情味儿——谁家不是过日子呢?

“平日里我用这些也是自己裁来着,就是小吉祥也帮不上忙。”宝茹指着小吉祥儿说道:“她就是见了刀子就怕,也不知那样小的裁纸刀怕什么。”

“改日我与你裁吧。”郑卓轻声道,他曾和刻木头的学徒学过几手,用刀子他是来得的。

“嗳!”宝茹双掌一合,道:“正好呢!这样的事儿最是无趣,两人一起做便好得多。”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话儿,依然是宝茹说的多,郑卓只间或说一两句。

眼见得天色越来越迟,正院与后罩房之间的过道门就要上栓了。郑卓与宝茹告辞,宝茹连忙让小吉祥拿油纸拣着自己的点心,也就是白糖万寿糕,果馅儿凉糕,细巧果仁几样,包了一大包,与了郑卓。

“郑哥哥别推辞,我家晚饭一贯吃的早呢,后头的伙计每日都得额外管厨房要些点心,不然晚上如何顶得住?你刚来我家并不知道,先拿这些去,往后你自问厨房廖妈妈要去,我便不会与你客气了。”

郑卓本身不肯要的,听了这样的话便也不能拒了。

带着一包点心并文具,郑卓回了后罩房。他与白老大住着一间屋子,此时进来,屋子里却没人,这也不稀奇呢。虽则姚家的正门不好出入,这些伙计住在后罩房,却是开着一扇后门的,他们往日里大都从这里进出。这会子,只怕在夜市上消遣呢!

后罩房的屋子,每间都是一般布局,桌椅箱柜等家具也是一应俱全的。除了每人单有一张床,一只带锁儿的大箱子外,其余的便都是两人合用了。

郑卓把那毛青布包袱解开,东西与他想的委实不同。上头搁的书本,描红册子,还有那半刀素白竹纸便罢了,底下却是一个樟木文具盒。

揭开盖儿来,里头分作了许多格。最显眼的一格,里头是五六只簇新的兔毫笔,然后便是一只精致的铜墨盒,盒盖儿上刻着人物图——郑卓认不出是什么图画故事。还有那用白纸裹着的,磊得整整齐齐的墨条儿。

这几样他还知道是做什么的,另几样,如浆糊、棉绳等他却是全不知是什么用处了。

他也不多想,只先拿出了一本《三字经》,其余的俱都收了起来。翻开书来,左右闲来无事,先把那会认的字儿看几遍把。一面看一面那手指头在上头描,如此这般,那二十来个字儿没有描完,倒是他先有些饿了——其实时候倒不算迟,伙计们还没从也是回来呢!只不过应了那句老话,半大小子,饿死老子。他这年纪且能吃能睡呢。

能吃能睡,吃饱就睡。或许是点心吃饱了,郑卓有些犯起瞌睡来,也不等白老大了,只留了门,便自去洗漱睡觉。却不妨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些事,自他离了泉州他便再也没想过的。

“那匣子里的点心是少了数的,是不是你偷了?”

梦里看见小小的他被大伯母揪着到了院子里,父亲躺在病床上阻拦也不能够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与父亲倚靠伯父过活。所谓寄人篱下,委屈是自然的,他一直只做忍耐。那时节,伯父已做了好些年制坯师傅了,好容易攒够钱买下一间坯室,家中逐渐兴旺起来。平日里,小孩子吃的零嘴也不再是几样杂拌糖,点心果脯也是常有的。

只那日伯母买了徐记的点心,他们家点心格外好味香甜,自然也是比别个贵了好些。伯母买来也不是与小孩子解馋的,说是要作礼,用匣子装得体体面面,并封上了大红纸儿。至伯母提了点心匣子要出门时才觉得红纸封儿挑开过,当下起了疑心,揭开来看,果然是少了好些。

伯母立时便发怒了,问家中几个小的,谁动了点心匣子。几个堂兄弟并姊妹都说见郑卓来过放点心的厨房。

那以前,伯父伯母对他们父子俩早已冷言冷语,不说给父亲延医买药,就是饭食也常有克扣。可到底顾念一点体面,面子上还能过去,儿时郑卓只是越来越沉默,忍耐着,只愿自己快些成人,搬出去,找份工养活父亲。

可那一次,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去了。他是绝没有偷东西的,他死也不承认——这反倒激住了大伯母。她或许原本也晓得不是他做的,只不过没得出火,才找上他的吧。只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郑卓这一回却是死倔的,半分软也不服。

大伯母这才动了手。

“抵死不认是伐?我晓得你们爷俩这一对讨债鬼,你爹这是刮上他大哥了,看我家当家的良善,吃我家的用我家的,还不能有一点怠慢,不然邻里之间什么难听话便都是了,欺负那病痨鬼似的!你这小鬼这是学你爹啊,打死了不认,传出去难道不是我家冤枉你这一个小孩子么!”

那一日,郑卓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晚上。自那以后,似是撕破脸了,大伯母大伯父也不在意那一两句闲话了,他与父亲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好像是十岁那年吧,大伯母为了多一份进项,在家里开了一个暗珰。没得门路,也没得托庇,只是日常开着三两桌牌九骰子罢。

这样的生意没得黑天白日,晚间生意只怕还好些,只是苦了郑卓。

那时候只十岁,但赌牌的到三更半夜,郑卓也要伺候到通宵。那时候年纪小熬不住,往往坐在地下就睡着了。有一个赌客看不过去说:“三九天气,这一睡不着凉么?”

大伯母却只笑呵呵道:“怕什么,你们这样的阔人儿家里拿孩子当祖宗使唤,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可没得钱养一个大少爷。”

赌牌到半夜,饿了要吃夜宵儿,这也是郑卓的差事。那时候是三九寒冬,半夜开着的摊子非得跑两条街才能找得到,郑卓连一件厚棉袄也没有,上身一个薄棉袄,下面穿一条单裤。回得来,脸也冻青了,鼻涕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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