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给安哥儿掖了掖包被角,认真对郑卓道:“你只管放心出门, 我能有什么事儿?这是在家里, 爹娘看着, 小吉祥她们陪着,还有其他人都能帮我,带着安哥儿竟不要我费什么神了。反而是你,上一回,上一回那样的事儿虽少,但是总是发生过的,不然咱们如何能遇上?总之就是万万小心就是了,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性命才是要紧。”
宝茹不是假装轻松,这是确实的情况。在现代,新手父母,哪怕有父母帮着照料孩子,但是总是少不了为此劳心劳力,各种休息不好。但是宝茹如今却真实感受不到了,最开始坐月子时孩子一般和奶娘睡,这也是方便奶娘喂奶和宝茹休息。
后来宝茹出了月子,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自然觉得亲生孩子和奶娘睡,不和自己睡是格外奇怪的,便接过了晚上照顾孩子的权力。姚太太见她出了月子,也就不再阻拦,毕竟母子天性,宝茹第一回做母亲,想着自己喂养也没什么。
这样,每到晚间,安哥儿的摇篮就放到了宝茹床边——为了这个,宝茹本来不愿让人守夜的,也要点一个丫鬟守夜了,这是为了晚上照顾安哥儿的时候能有人搭把手。
要说安哥儿算是个好照顾的孩子,为了喂他,每夜丑时左右宝茹也是要起来一次的。但是他吃‘宵夜’的时间十分固定,而且吃饱了就极好说话,立刻又能睡过去,也不哭闹。所以宝茹也只是中途起来一回而已,固定几回后也就习惯了,白日一点没受影响。
反而是郑卓出门在外,有各种难处,‘甘味园’的生意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再加上上回在货船上的经历,她越发对这个时代外面生活的风险有了一个认识,这时候格外不放心起来。
郑卓知道了宝茹的担忧,他自己却觉得还好——或许是因为出门已经好多次了,只觉得上一回不过是意外罢了。不过他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认真听着宝茹叮嘱这个,准备那个,前后忙碌周到的样子。
这样的场景他永远都不会厌烦,内心唯一的担忧反而是宝茹的担心,想到这一点郑卓则是轻轻牵着宝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们一行一定会格外小心,你不要担心,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和安哥儿。”
宝茹正对着郑卓,郑卓是看着她的眼睛的——似乎从小就是这样了,他对她说话总是要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则一如第一次看见那样黑白分明,是他身上最出色的地方。每当郑卓用这双眼睛看她的时候,她总是感受到一种泠泠的心动。
鬼使神差地宝茹低下了头,攥住郑卓的手,不再说那些琐碎的事情了。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当被他这样看了,要么恼羞成怒,反而生气起来。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呐呐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渐渐的,气氛变得有些粘稠起来,空气里似乎流动着一种欲语还休气氛。丫鬟们都是有眼色的,一个个都退了出去——只是这个变化宝茹的状态没发现,而郑卓,他不提。
宝茹这时候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措,低头玩弄起郑卓的手指来。郑卓看着宝茹的小儿女情态,心中更加柔软,分外觉得可怜可爱。至于宝茹,此时在想的却是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几年前还敢调戏正派小少年,现在则是看都不能多看了。
本以为当初亲亲爱爱的时候就是热恋期了,却没想到今日还有更加如胶似漆的时候。两个明明是已经成了亲的,如今在这里你不看我我不看你,羞答答红着脸。宝茹暗忖着,只听说老房子着火才会这样,他们两个可年轻,怎么也不至于是‘老房子’呀!
其实老房子不老房子和年纪有什么关系,这两个人从认得到现在已经很久了,比起一般老夫老妻还要熟悉。大概是量变引起质变吧,不知不觉中两人突破了原本更加温情的相濡以沫,竟有了比热恋时更加热烈的感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要分开,就是一惯心大的宝茹也有些失落了。颇有些气闷地折腾郑卓的手指,只是似乎她生过安哥儿以后就有了一个毛病,极容易走神。这一下看了郑卓的手指,一下就去想他手指很长,指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似乎和她很像,但其中有一种男性才会有的力量。
正在宝茹胡思乱想中,郑卓也低下头看她。一开始只是宝茹纤长的睫毛而已,看着那两排小扇子轻轻抖动,郑卓不期然想起那一年宝茹和他去秀水街绑着的红头绳——就在宝茹耳边荡来荡去,自己当时不知怎么的就想去扯一下。
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当时忍住了,事后也没再想过。但是记忆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本以为这和每日都有的一些小事一样,不等多久自然就忘记了,不会在生活里留下一点波澜。但是在一个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因为一件另外的小事,不期然就能翻出前尘往事。
并且记忆的细致与精确,仿佛就是刚刚才发生过一般——不过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回郑卓知道自己不需要忍耐或是怎样。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碰到了宝茹的睫毛。一下,两下,不断重复,只是大概因为很靠近眼睛这样脆弱的地方,所以郑卓都只是轻轻的。
这小小的动作仿佛就是曾经郑卓对待宝茹的缩影,想要触碰,却不断缩回了手。不过如今已经不一样了,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宝茹是郑卓的妻子,如胶似漆唇齿相依。
宝茹本来是在玩着郑卓的手指,却突然不断被郑卓抚弄睫毛,条件反射地就闭上了眼睛。后来发现郑卓竟然是想她在玩他的手指一样玩她的睫毛,宝茹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卓哥儿,你是怎么了,你成熟稳重的人设崩了,你知道吗?
心里是这样吐槽,但是反应到身体上却是格外不同。宝茹再不肯睁开眼睛,只是微微仰着头,任凭抚弄睫毛的样子——她不知道她现在的姿态多么绮丽。但是郑卓看得见,理所当然地亲吻了妻子花朵一样的嘴唇。
一开始只是浅浅地磨蹭嘴唇,然后呢?然后是怎样?宝茹模模糊糊地想——想不起来了,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番情景了。从这上面来说,丫鬟们确实很有先见之明,如果仅仅是男女主人依依话别的场景,一个个低头也就是是了。但是到了最后脸红心跳吹灯灭烛的场景,果然还是非礼勿视啊。
但是无论怎样情浓,怎样不舍,到了出门那一日郑卓是依旧要上船的。宝茹和以往一般送了他一回,回来后颇有几日恹恹的。不过生活到底不是只有爱情的琼瑶剧,胡思乱想了几日,宝茹也就好多了——她可忙了,‘甘味园’是一个,更重要的是还有安哥儿呢!
安哥儿还不足百日,虽然有一大帮子人帮忙照料,宝茹也是舍不得他离开自己的眼的。每日宝茹就把卧室当作了书房,自己在桌前料理‘甘味园’的种种庶务,往外下达决定也大多通过小吉祥——来兴——伙计们这一条线。
至于安哥儿则是稳稳地放在摇篮里——摇篮当然也是在卧室里。由奶娘丫鬟环绕着,宝茹只要放下手头事务就立刻要看一眼。
玉楼来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宝茹原本正在桌前一样一样事情吩咐下去,井井有条,气势十足。这就和当初她们念书的时候宝茹对付功课一样,游刃有余,总之是一种玉楼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
不过或许是人总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她不具备这样的特长和气场,所以一直都很羡慕在这方面做的很好的玉瑛宝茹等人。虽然她总是嘴上说着她们无趣,但真实的,她还是会欣赏这一幅场景。
但今日全然不同——一开始宝茹还是和往常一样处理生意,还故意装作没看见玉楼。玉楼也不介意,只看这个人能装到什么时候,她这一个大活人总在面前晃荡,再好的定力也没得一直不待客的道理吧。
没想到还真有。宝茹也不是彻底装作没看到她,见到玉楼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只是抬头嗤笑一声,这就算是招呼了。只是之后处理完事情了,也不见她去招待玉楼,只是立刻走到了摇篮旁边,抱起了那个有嫩黄色襁褓包裹的宝贝肉。
婴孩可能是世界上最敏感的生物了,既讲究本能,又讲究记忆。恰好,宝茹两者不缺,她只要一接近安哥儿,安哥儿就扑腾欢跃个不停——这样白白嫩嫩的宝贝儿,信赖你,只信赖你。因为你是他的母亲,是每日陪伴他的人,从他还是一个小小胚胎期就一直陪伴着,也就是说从未离开。
小天使一样的孩子这样报答宝茹全心牵挂,只让宝茹觉得花再多心力也是值得的,这一刻也精力满满了。宝茹稍稍把安哥儿抱的高一些,凑近了他嫩嫩的脸蛋,亲一下脸,亲一下额头,亲一下眉毛,亲一下嘴巴——若是一般孩子还可能会不耐烦,但是安哥儿格外给母亲面子,竟然还咯咯笑起来。
宝茹越发觉得暖心了,最后响亮地在安哥儿的脸上亲了一下,心满意足。
看着这一幅母子情深的图景,玉楼这个还没孩子的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抱怨道:“不就是是个小团子?逗弄一会儿也就是了,怎么还没个停了?我前几日去看玉瑛和爱姐两个,她们也得了孩儿,但是也没一个像你这般的。竟然是离不得的样子了,这般要丫鬟奶娘做什么。”
宝茹才懒得理她说了什么,话里话外酸酸的,宝茹不至于自恋到觉得这位‘损友’会是因为自己太关注安哥儿,忽视她而吃醋。所以必然是有些羡慕自己已经有了个孩子了——偏偏她自己在小姊妹们怀孕的时候放过大话,说是最不耐烦小孩子的,这时候不肯承认了自打嘴巴,所以只得这般说了。
不过宝茹心情好,没揪着她这一点不放,而是把安哥儿往她身前一递,道:“如今我的确是离不得了,你是不知这小孩子多好。手也小,脚也小,指甲盖儿就只米粒大小,我每日看他见我就笑,真是爱不够,不信你自己看看。”
玉楼本就十分有意思了,这时候宝茹又是给台阶,又是煽动的,她立时手比脑子快,接过了安哥儿。只不过还没接到手里安哥儿就挣扎起来,要扑到宝茹心口来,眼睛也只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小脑袋里想不来多复杂的事情,只觉得最亲爱最温暖的母亲又要放下他了——这是为什么呀,这一回还比往常抱抱的时间短呢!是不要他了吗?再抱抱我呀!
宝茹被安哥儿委屈巴巴的表情看的愣住了,这比哭起来还让她觉得心碎。当即手臂拐了个弯收了回来,只把这小宝贝重新放回心口,好似这本就是自己心口长的一块肉,既贴心又妥帖。
玉楼目瞪口呆,只看着这个开始说给自己看看孩子的女人,竟然孩子还没到自己手上就给收回去了!还‘心肝’‘宝贝’‘乖乖’之类的叫个不停,听到宝茹说什么‘再不离开你,放心吧’,玉楼再也忍不住了。
她不可思议道:“开头我只是调侃你的!和孩子分不开什么的,但是你如今可让我长见识了,只不过给我抱一下而已,怎得就像是生离死别了?你是这般,晚间怎么办?我可听爱姐说了,她本来也是离不开孩儿,晚上也自己带,但至少一晚就不成了。实在是小孩子晚间吵闹,还要起来喂,爱姐和她夫君都不能歇息了。”
说到这里宝茹就十分得意了,骄傲道:“我家安哥儿可不同呢!别家孩儿这个时候晚上最是磨人不过,但是安哥儿不是,他晚间只在丑时的时候准时喂一次奶就是了,顺便换尿布,其余的可安稳了。现在晚上就是我带着他,一点儿也不愁人——要我说这是早慧呢!这就懂事了,将来无论读书还是经商一定都是格外出众的。”
玉楼看着这个格外骄傲的,格外炫耀,格外显得‘蠢’的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认得的那个姚宝茹。那个姚宝茹从来不是这样的,从来不信什么早慧,甚至经常说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最不相信一班有钱有闲的太太,在那里用一些带迷信的说法证明自家儿女‘与众不同’,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但是这时候的她和那些妇人有什么不同?
这样想着,玉楼就忍不住问了出来。宝茹听到问题忍不住怔了怔,然后释然道:“有么?我曾这样想的啊。”
似乎是想起来了,宝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对玉楼认真道:“大概是人的念头都是会变化的吧,那时候我才多大,整日只觉得时间多庸庸碌碌儿女——这个倒是和素香很像。特别是女儿成亲后就更不要说了,家常琐碎真个能将一颗颗明珠变成鱼眼睛。”
说到这儿,宝茹语声已经带了一点悠然的意思:“说实在话,那时候咱们一个个的都是看不上那些妇人的,实际上现在咱们也有些看不上这些妇人。但是,已经不是她们的全部了,至少她们身上的一部分‘平常’也没什么不好的。”
“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顾家里上下,又有什么不好呢?像我,只做这些自然会烦闷到不行,毕竟我从不觉得我是为了替一个男子打理一切而来到这世上的。但是在找到自己能做喜欢做的事情后,心甘情愿地为丈夫做这些,也是一种美满呢。”
“平平常常,也没什么不好的,人世最容易是平常,最难得也是平常。咱们家常过日子,哪一家能过成戏文,过成传奇话本?世间小家庭最多的是平常,可不是没得道理的。”
玉楼看着宝茹,她也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了,嫁人了,即使还未生子。但是听了宝茹的话,也不是不能懂了。不得不承认,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现在也确实过成了平常日子——和曾经幻想的波澜壮阔才子佳人完全不同,可又确实是幸福的。
玉楼深深吐了一口气,道:“本来只是与你调侃一件小事儿,没想到却听你说了一回道理。虽然这道理是没错,我听了也获益良多,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格外不服气。你也不过就是比我早生了一个孩儿罢了,确实说起来我家比你先成亲喱,为什么就像在学里你教训我念书一样,这时候又教导起我过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