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母亲的芳姐儿晓得母亲这里头的拒绝并不坚定,于是再接再厉,不停痴缠了一番。大伯母还没允诺,大伯父先忍不住道:“你就与她买罢!那样的玩意儿能要几个钱?你少叉一圈叶子牌什么都足够了!”
大伯母经营着一个小小暗珰,多多少少就染上了一些习性,虽然不至于好赌,但是一些小小输赢的游戏还是很爱参与的。她哪里听得丈夫这般说,立刻道:“我难道是自己爱这个,只是做了这个生意,人凑不齐搭把手罢了!”
然后又道:“呵!罢了!如今你是个唱白脸的,这坏人只有我来做了——小孩子家家的,难道就随便她用钱而不知俭省?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她要是大手大脚惯了,难道供得起?”
大伯父面上有些不耐烦了,按着他的想法芳姐儿将来是要嫁入大户人家的,既然是这样大手大脚又有什么关系。甚至那些扣扣索索的习惯反而不好让她有,不然才真是丢脸呢!
然而不等他说出来他的想法,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拍门声。让儿子开了门,进来的却并不是哪个熟人朋友,而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厮模样的少年。
“这位便是郑老爷吧!我奉主家之命,来给老爷送上拜帖!”
第144章 前倨后恭
“大嫂, 你是咱家最早进门的,你可知咱家有这样一个亲戚?你见过这小叔子没有?这可是稀奇了, 我进门也十多年的, 竟然是从来没听过家里还有这样一个起亲戚的!”
周氏声音低低地与大嫂说话, 实在是刚才的事儿叫她震惊——她是没想到的, 之前被大家议论纷纷的来自湖州的大豪商竟然会是郑家人!而且算起来还是公公的正经侄子,丈夫的嫡亲堂弟。这样的关系已经足够亲了,但是她自嫁到郑家起竟然都没听郑家人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亲戚, 就算人家是出外打拼了,也不至于没一句话罢!
大嫂倒是知道的多些, 因为郑卓还没离家的时候她就进门了,所以当年的事儿她是全都看到了的, 包括郑家是如何待这个小叔子的。要她当年来说,或者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是她一个新媳妇莫说没得说话的地儿, 就是有也轻易不会说的。
郑卓当时处境确实可怜, 但是她也不说救苦救难的。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去了, 一个依附亲戚过活的孩子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毕竟郑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一个孩子就是一个负担, 自家孩子还好。要是像郑卓一样的,使唤刻薄是寻常的。
但是这一会儿大嫂就有些后悔了——家里没人能料到郑卓能发达。不说当年如何待他,就说这些年来郑卓父母的坟茔也是没人打理的, 这本是亲戚该有的心意。但是因着郑家大伯和大伯母心里心虚,越发想避开弟弟弟妹的坟茔, 便彻底不管不顾了。
大嫂忍不住多想,当初要是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如今郑卓发达回来了,那岂不是家里都要沾光?只是这个好处如今是没有了。她不是公公婆婆那样有些老糊涂了,晓得这世上没有以德报怨的人。也不是心里存着想法的妯娌和小姑,她们是根本不知当年是什么情形。
要她来说,若是郑卓能心平气和,而不想着为当年之事报复出气,那就是上上签了!不过这话她不会说,这时候全家人都是热热闹闹的,正想着能沾一沾富贵呢!她说这话就是讨人嫌了!
所有人里头最欣喜的当属芳姐儿,她脸上浮现出绯红,道:“这可是真的?我有一个做皇商的堂哥?娘,明日去见堂哥带着我一起去吧!说来我都不记得当初还有个小堂哥呢!这一回堂哥难得从湖州回来,咱们兄妹可不是要好好亲近!”
大伯母也是笑的合不拢嘴,道:“好好好!这是正理!到时候咱们全家都去,只是你几个姐姐暂时赶不回来了,不过咱们先送信儿给她们,想来卓哥儿也不会只一两日就走,这一回只怕也要呆些时日。说来,你虽不记得了,但是你小时候是卓哥儿日日抱着你呢!你几个姐姐都没那好耐心哄你,只是卓哥儿带你,这一回见了可不是要好好亲近!”
这一夜得到大好消息的郑家人大多都是欢欣鼓舞的,正如他们在议论郑卓一般,郑卓也在细细地同宝茹说起自家大伯一家。当然,郑卓已经十几年没回过白溪县了,更不要说大伯家,所以很多新的了解是在泉州的时候就提前遣人过来打听好了的。
郑卓看了一回打听来的消息,指着芳姐儿的名字道:“芳姐儿是大伯母的晚来女,十分爱重。那时候大伯母晚间有生意,别人也不愿意,所以是我晚上守着她。”
郑卓没说的是,当初他因着芳姐儿受了多少责罚。芳姐儿婴孩时候并不是一个乐意安稳的,夜间啼哭是家常便饭,郑卓要是疏忽了她,第二日大伯母有的是法子折腾他。那些日子他白日要做事,晚间因照料芳姐儿连睡眠也不得了,实在是苦不堪言。
宝茹不晓得这些内情,但是她不会误以为是这个郑家还有郑卓怀念的人。她对郑卓的情绪是很敏感的,她立刻就知道这个芳姐儿郑卓也是没有什么喜爱之情的。这个宝茹就有些奇怪了,算一算年纪,当初郑卓离开泉州的时候芳姐儿还是一个无知孩童呢,就算对郑卓不好,也轮不着她吧。
郑卓却只是摇了摇头,陷入了回忆里。是的,作为婴孩,芳姐儿再不安稳也不能怪她,一个女婴知道什么。真正让郑卓暗恨的是后来芳姐儿四五岁的时候,或者小孩子才上最天真残忍的,凡是郑卓的几个堂哥闯了什么祸都会推给郑卓,而芳姐儿往往是那个‘证人’。
一般人眼里小孩子都是不会说谎的,所以通通都是郑卓的错了。芳姐儿或许是被她的哥哥们教唆的,但是作为受害者,被污蔑的人,郑卓看到那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子多的不说喜爱,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
宝茹也不欲多问,不论怎么说,她是站郑卓这边的。郑家人她是一个也不认得的,郑卓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既然郑卓没什么喜爱之情,她也不会一下子爱心泛滥,对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子有什么爱惜。
宝茹也不过就是随口道了一句:“算一算你这堂妹也快十九岁了吧,怎得还没成亲?这倒是不多见的,难不成是你伯父伯母太爱惜这个晚来女了,这才一直留到了如今。”
遣人过来打听消息,但是他们也不是本地人,打听来的都是明面上的消息,至于郑家是想借着女儿攀富贵之类,这哪里是一两日能打探到的。所以郑卓也不能回答宝茹,只是把一叠写着信息的信纸合拢起来,道:“也没什么好看的,明日见面也不需太费心。”
是的,不需太费心,这就是郑卓如今的态度了。其实若不是他为人子的心情,想要让底下爹娘安心,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白溪县了。对这个地方他没有一丝思乡之情,有的只是不堪的见不到日光的回忆,这是他不想再回首的。
第二日,郑家一家早早来到了郑卓一家所在的客店——或许长辈一家来访晚辈是很不合礼仪的,但是按着如今的世风世情,时人重财势而轻礼节,所以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实际上郑家一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郑家一家来的早,幸亏宝茹和郑卓也早起了,不然还有另一番尴尬。因为有客人,宝茹便不再做家常打扮,而是让丫鬟们启出一些见客的隆重首饰和大衣裳来——这既是礼仪,也是一种威慑。
并不是宝茹无聊到要炫富,而是她已经知道了郑家人并不是和善的存在,那么华服宝饰先震慑对方一番显然是一个省时省力的做法。这也是心理战术了,这世上多的是先敬罗衣的,先让他们从这个角度有些仰望,之后也会收敛一些。
这也确实是有用的,郑卓见郑家诸人是富商打扮,不过男子装扮能豪富到哪里去,何况郑卓本性低调。但是宝茹就不同了,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一条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又有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等样样奢华齐全,脚上再穿一双鹦鹉摘桃紫罗遍地金高底鞋,真是既富又贵。
然而这还只是衣饰而已,其余珠宝首饰,是头上宝髻巍峨、金镶宝石闹妆、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若是再略略伸出手去,就能看到一只手上戴着三只碧玉手镯,拿籐镯子隔开了——这碧玉手镯是一块碧玉上打磨出来的,难得的是一样水头,分毫不差。至于手指上十个八个的戒指,宝茹都不想说,只是时下审美如此,她只能迁就。
确实来说,宝茹这一身打扮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她出来的时候几乎是飘然而至,身后簇拥着许多丫鬟婆子,声势惊人。郑家几个本来要与郑卓拉关系的,立刻就自觉矮了一头,这才想起来郑卓是入赘了人家——本来他们以为郑卓入赘了但是却能来给自家修坟,那应该是拿捏住了女家,但是宝茹一出来他们就不这么想了。
一个个心里立刻觉得这便宜不好占了,毕竟郑卓这老婆看上去是很不好惹的样子,郑卓能回来修坟只怕是人家心里不在乎而已。
这种误导正是宝茹和郑卓想要的,宝茹索性做出更骄矜的样子来,按着普普通通的礼仪,给郑家人见礼,然后就十分随便起来,看了几个小辈便让人准备表礼,道:“这还是我这做婶婶的第一回家里孩子,算是个见面礼,总不能让孩子白叫婶婶。”
那些表礼无外乎尺头金银之类,价值是有的,但是宝茹是没有花心思的,不过郑家人根本不在乎‘心思’,或者他们就是把价值看作‘心思’了。其余的几个妯娌和芳姐儿这个小姑也各有礼物,若是不论这些礼物的内涵的话,确确实实是一份极丰厚的了。
不过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宝茹本就是给郑卓打助攻的,显示家里并不是他做主,免得这些他厌恶的人缠上来。所以这一点点明显很疏离的和善过后,宝茹就随意道:“伯父伯母恕罪,本该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招待一番的,只是家里有几个天魔星,一时不能离,只得怠慢了。”
芳姐儿插嘴道:“那定是几个侄子侄女了,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不若嫂子把孩子们叫过来。这边都是自家骨肉,亲香一番以后就是嫡亲的兄弟姊妹了!”
芳姐儿指的是她嫡亲的几个侄子侄女能和安哥儿、婧姐儿、新哥儿玩耍,若是正常的亲戚,她这话也没错,不过宝茹晓得他们不是正常的亲戚,于是装出一副敷衍的样子道:“小姑不晓得我那几个小冤家,最是脾气坏,眼里何曾有人。在湖州的时候,除了几个相熟人家的哥儿姐儿,其余的一概不愿搭理。就是我娘那边的亲戚也是懒得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说过后宝茹就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带着丫鬟婆子回了客店后院。只留下郑家人颇有些尴尬,郑家大伯有些皱眉道:“卓哥儿,你这媳妇不成!哪里有这样说话的女子!难道这是看不上老家一门穷亲戚的意思?说破大天去也没得这个道理!非得让她给长辈赔礼道歉,不然你的脸面往哪里搁?虽说你是入赘的,但是也没得这样的道理罢!”
郑卓晓得宝茹这是故意演戏,这本就是两人商量好的,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道:“宝姐儿一惯是这样的。”
郑大伯里克被噎住了,心里暗道晦气,晓得这个侄儿是靠不住的了,有这样一个厉害老婆,他自己又是这样,从他身上只怕捞不到什么大好处。于是没好气道:“哼,还好你爹去了,不然见你现在这样子,只怕还要气死一次!”
说到父亲可是戳中了郑卓的死穴,当下冷了脸色,道:“大伯也不必拿我爹说事,真是兄弟情深,一直想着我爹,当初也不是眼睁睁地看我爹去死!也不必再说那些亲戚、骨肉、血脉之类的,当初我是够痛恨的,你们我是一个都不想见的,若不是为了爹娘修坟,我是决计不会回来的!”
“咱们也不用假装慈孝了,我来是为了修坟,您上门也不过是见我如今有些财势了,想着分好处!既然是这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不必倚老卖老,现下难不成不是您想着占我便宜,那就晓得低头,帮着把修坟的事情办了,到时候有好处,不然您当我会照顾您?”
郑卓从来没有这般刻薄过,可以说这都不像他了。但是他不是圣人,说过的,他痛恨着大伯一家人。不至于为此想到真的报复一些什么,但是话到这份上,他的确忍不住说一些恶毒的话,看着郑家上下先是通红,然后不可置信,再然后十分难堪的表情,郑卓承认自己内心是觉得痛快的——其实承认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宽厚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郑家彻底偃旗息鼓了,宝茹的态度,郑卓的态度,这就是两连击。他们本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这样的态度之下,本来的一点洋洋得意彻底消失了。说来奇怪,郑卓那般之后,他们反而彻底老实了,前后态度可以说的上是前倨后恭。
宝茹轻轻扶了扶头上的凤钗,对此点评:“贱人就是矫情!”
这些日子她与郑家人打交道,已经彻底知道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刻薄、恶毒、无能、愚蠢......宝茹简直能把生平知道的最多的贬义词用在他们身上,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但是一旦联系到他们曾经那般虐待郑卓,那么宝茹就一点也不觉得不对了。所以她如今谈论起那家人,也是格外不客气的。
简单点评之后宝茹就不想说他们了,而是说起修坟的细节:“别的先且不论,左不过就是花钱罢了。蒸祭品糕点,折锡箔元宝,串纸花孝幡,还有那些香油、沙土、木料、纸扎香蜡等,只让下人去督了我们那大伯一家去做就是了——不给些好处,怕半路有麻烦,但是又不能由着他们贪得无厌,就让人看着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