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午后总会抱着弘昼靠在怀里憩,而我躺在床边远远地看,又假装睡了闭上眼睛。没有人来拍我的背,也没人声话哄我入睡,柔得就像床尾那只猫,肚子上那些软乎乎的白色长毛。
府里的人都福晋好,我也觉得她好,可是我也明白了什么叫亲疏有别。即使同是别人的儿子,也是分远近的,比如我和弘昼。
只是那一回我倒因祸得福,虽被阿玛罚跪又抄书,额娘却抱着我坐在床上,只我一个人没有弘昼。她像摸弘昼的脸那样摸我的头,笑少了却了很多话,我开心地直想要叫,一路跑回书房头一回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忍不住笑。阿玛过来看见我也不话,就坐在桌后看书,偶尔看我一眼转回去时竟像在笑。
额娘回来之后府里都变了样子,似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似乎所有人都变得会笑,连阿玛也是,那个很像他的二哥也是。我知道他们都喜欢额娘,我也是。
也是从那天起我发现自己竟不怕阿玛,他教我诗书典故他查我写字背诵他罚我抄书跪地通通不怕。而我怕的竟是这个极少板起面孔的额娘,怕她不理我,怕她生气不再笑,怕她宠着弘昼忘了还有个我。
额娘回来之后,喜和悲齐头并进,无奖有罚。
因为一支玉如意我和弘昼全被罚了。我把错揽在自己头上,因为我知道这样弘昼就不会有事,额娘会开心,而她开心了便会心疼我。只是没想到弘昼竟然也抢着认,从来都是罚我哪里罚过他半回,谁成想这种事也有人争。我知道他是为了阿玛。
我不懂,又有些似懂非懂。人就是这么矛盾,有了这个便要那个,我们两个都一样。
还有一首诗,一首被好多诗句串连成的诗。阿玛出奇地没有罚我们,反倒罚了额娘,要她将上面的诗句全部教给我们,我很开心。只是我不知道皇玛法怎么会知道,居然还要我背给他听。
他是阿玛的阿玛,他是皇帝。那时我不大懂那是什么,却听人过金口玉言,违抗不得。
我背了,他笑了,笑得与每次见都不同要我把它抄下来,可有些字我还不会写。他看着我摇头又头笑了又皱眉,叫我到跟前看个不停。我等得不知该笑还是就这样干站着时,才听见他了一句,“你和你额娘很像。”
我额娘?
“皇玛法……知道我额娘?”
听人皇帝的女人很多都在这宫里住着,我没见过几个,还没我们府里那些姨娘多。
我只见过这个皇玛法两回,一次是在阿玛的狮子园,一次是圆明园,他记得我我也记得他。可是……他也能记住我额娘?我有三个额娘他知道吗?他的又是哪一个?
我看着他捻了胡须挑着眉,那副样子不像阿玛,像是想了想才又跟我话,“朕自然知道,朕曾在你家园子里夸你额娘是个有福的。”
我喔了一声不再答,我知道他的是我娘亲,不是那个被我唤作额娘的人,许是……他不知道。这是我和阿玛的秘密。
我写的字一直被他拿在手里,还要身旁的公公看,问他像不像老四。那公公也跟着笑,像我一样不话。
他抱我坐在桌上,提笔将那页少字的乱诗填写完整,我趴在上面看了又看,“难怪你是皇帝,只听一回就记得,真厉害。”
“你也是个聪明的,回去跟你阿玛好好地学,别尽学你额娘,她笨得很。”
我明白了为什么额娘总傻人有傻福,皇玛法夸我额娘有福,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回到府里我仍记得他的话,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额娘不行,阿玛更不行,谁都不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心里的秘密又多了一个,和我有秘密的人也多了一个,辈份越来越高,地位更是。
我聪明么?
如果真是为什么额娘更喜欢弘昼,而不是我。
每日早起,每日晚睡,比弘昼早,比弘昼晚。日日读书,夜夜习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此后每年见到皇玛法,他都会这样夸上一回,连我都要信了,可是额娘从来不夸,阿玛也不。罚不见少,我也惯了。
许是额娘不喜欢聪明的,她就喜欢有福气的,比如弘昼。
额娘回来了,二姐走了,额娘也走了。府里又变得没了笑声,甚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冷清,所有人都心翼翼,走路心,行事心,话更是心。
阿玛比以前还冷,从来不笑,甚至连话也不了。我看着他天没亮就出门,天都黑了也不回来,许是这天就没亮过。整座王府死气沉沉。最后连阿玛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也没人敢提,更没有人争宠抢罚,我被送进皇宫里。
皇玛法从不问我课业的事也不查考,偶尔拿本书给我看又像忘了似的不再提。他会问我喜欢阿玛还是额娘,我都喜欢他就笑,又问我怕阿玛还是额娘,我都不怕他却摇头,我只好低着头怕额娘,他又笑,,“这就不如你额娘聪明,她就知道怕朕,讨好起来从不含糊。”
我已不再纠结他口中的额娘是谁,我已习惯了我的额娘就一个人,她走了,不知何时回来。许是哪天她回来了,阿玛也就回来了,可以把我接回府去。
没等她回来,皇玛法也走了,临走前叮嘱我到了时候自己回去,我头应了混在宫里。人来人往,萧索无趣,回去,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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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讲的故事很短,在厅里,在众人面前,凑在我耳边声地,让我心惊——人死后不忘前世,把记忆刻在酒窝里寻到今生,找命中的另一半。
三嫂的酒窝里刻了什么?那人可是三哥?
额娘竟了我前胸又添一句:胸口有颗痣的也是。
急不可待。我想让额娘看看胸口那颗红色痣,是或不是。就在她指尖按住的地方。
后来额娘又给我讲了一回,关于轮回转世,关于彼岸之花,关于千年不忘的记忆,关于我胸口上的这颗痣。
我头一回见着额娘哭,伸手去擦心口竟疼起来,被她心掩上系好的衣襟里像要从那颗被她轻轻摸过的痣上焚烧。
额娘:“别,也别给人看。”
我不语,知道这又是一个秘密。似乎自我有记忆起,秘密便一个接着一个,从一个到另一个至亲之人。这一回,终是成了她,我的额娘。
——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
佛经我未参透,除了额娘的那些,我翻遍所有找到这一句。
还有一句,便是:佛曰,不可。
出自《金刚经》。
☆、266.再露峥嵘4
这一年的塞外去得很早,才刚进入四月康熙便带了一大群早就抱了孙子的儿子们出发,胤禛也在随行之列未带妻儿。
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只去了一个月,于五月底返抵京城。
家里确是有事,只是我的信才刚递出去一日,想来胤禛回来与此无关,细听之下竟是康熙身体不适。他没有到底哪里不好我也没细问,心里却明白若是微恙不会急赶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