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尧章是深恨礼法世俗对于女子的严苛,但却无力抗衡,所以听闻冯父竟能允许家中女儿男装出行,还与男子相会饮谈,心中颇觉得奇异。
“家中父兄当然也不许我出门乱逛,只是我家乃商贾门第,父亲却自来仰慕士族,从前便也请了西席教导我的几个兄长,奈何几个兄长谁也没有仕进的资质,倒是我能学得进些琴棋书画的才艺,父亲便想着让我婚配士族,只是我和父兄想得有些不一样,如果士族子弟打从心里就看不起我为商贾出身,满脑子的门第之见,行为的却是贪图财帛妆奁之事,这样的人品行实在令我不耻,更何况送上门去奉迎巴结着他们加以折辱?我没法子说服家父,好在兄长很能体谅我的心情,拼着事后被父亲责骂,竟答应了我自择良人。”
江心便击掌叫好:“冯娘子好果决,不甘受人摆布,敢于为自己争取。”
春归连连颔首表示认同,她是没想到冯娘子非但敢这么做,也敢这样讲,认真一点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高门难入,但寒门未必就无名士,俗语都说英雄莫问出身呢,我心目中的良人,也并不定要跻身仕途,父亲自从允准了我来京城,也交待兄长替我仔细留意着诸多士人,倒还能赞同只要是才华不俗的儒生,未得出身的良家子弟未必不能联姻,有父亲这句话,兄长便果然在寒门士子里替我用心,不瞒诸位,我未与外子相遇前,便已经听兄长提起过,说婺源叶万顷虽说一介白衣,才品却能够受到轩翥堂赵公子的赏识,为人处世也最仗义豪阔,已有名士的风格,又说他自制不少熏香,引得多少名花佳丽、膏梁纨绔哄抢,真要想置宅买地,单靠这一项技能就足够筹措购资,兄长说叶郎名声在外,并不是没有士族官家动意招他为婿,但均被叶郎婉拒了,足证叶郎并无攀附权贵的意图,是真正淡泊浮利的人。”
叶万顷寻常从不为褒赞心虚,但如今被自己的新婚妻子这样夸奖,难得一见的红了脸,见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都看着他,忍不住干咳两声,着意挺了挺胸膛。
“其实鼓楼街的相遇也并非巧合,是我想要结识叶郎,又不愿假托兄长先去结交如此造作,所以让家人盯着叶郎行踪,知其往鼓楼街去,才赶忙上前‘巧遇’。正好那店家想要以次充好讹我高价买入次品,我便与他理论起来,就这样顺顺利利就引起了叶郎注意,反而提出想与我结识他先作一东道,就在附近的酒肆里饮谈。”
兰庭听到此处,一笑:“这世上果然没有那么多的巧遇。”眼睛却往春归的座席一瞥。
春归知道他是暗示自己卖身葬母“巧遇”沈夫人的旧事,也是微微一笑。
世间的缘份还真是微妙,际遇也不乏无心插柳,如冯娘子这般虽是有心栽花,然而能够赢得一见倾心可就不能只靠心机谋划了,当有几分天意如此,其实也能称一个巧字。
众人眼见着叶万顷呵呵笑着形如痴傻,全然不见了以往的倜傥风流,都忍不住摇头,穆竹西更是哈哈笑出声道:“万顷兄总不会直到此时也才恍然大悟吧。”
“这哪儿
能够,我与阿慧刚在酒馆落座,她便说了自己是女儿身,且早就有心与我结识,刚才的相遇是她谋划而非巧合。”叶万顷仍是呵呵傻笑:“阿慧根本无意欺瞒,坦率是她的情性也是待我的诚心。”
“好在叶郎当时虽然惊讶,倒没有觉得惊吓。”冯氏继续说道:“初见时便与叶郎言谈投契,后来我便再邀了他几次来家中饮谈,问及叶郎为何尚未考虑姻缘,也如诸位一样,听叶郎说起他的志向,我便直言我也极其向往悠游山水之间,不为虚名浮利困扰的人生,若是叶郎不嫌我言谈无趣粗陋庸俗,我二人结伴悠游世间岂不比他孑然一身更有趣味。”
江心再是击掌而笑:“原来是冯娘子主动出击。”
叶万顷搔头道:“原本经过几次饮谈,我也确然感觉怦然心动,只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实在担心亏欠了阿慧,犹豫着不敢表白心意,没想到阿慧如此坦荡,竟先我一步表白。”
“原本万顷兄从前想着孤独终老,无非是没遇见真正志趣相投的红颜知己罢了,这才不愿随俗接受盲婚哑嫁,顾忌着因此会有拘束而不能顺心,一朝遇见心悦的女子,且两情相悦,又怎会拘泥于过去的想法而错过良伴呢?”兰庭举盏为敬:“今日必须好好贺一贺二位。”
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六皇子此时觑了一眼兰庭,也举起了酒盏:“迳勿与万顷志向虽不尽同,想法却大同小异,且际遇又还近似,都是在芸芸众生中幸得了志趣相投的良伴佳朋,两对伉俪,都当受我们一贺才是。”
穆竹西第一个响应,而这场宴集,他也是第一个饮得酩酊大醉的人。
春归今日还好,因着不算主角,所以没被一敬再敬,多数时间又都顾着和冯娘子说笑交心了,没像上回一样饮得脚底发虚,一直极其清醒,她看出穆竹西似有心事,到送走了诸位客人,晚间乘凉时便找兰庭问了一声。
“竹西是为婚事困扰,他是自幼就定的亲事,未婚妻是舅家表妹,两人幼年时本来也见过面,只那女子年岁越长性情越是怯弱,与竹西的性情有些格格不入,竹西实在担心和将来的妻子因为性情相左无法和睦,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婚事也实在不容变卦的,如今竹西的表妹已然及笄,两家立即就要择定婚期了,竹西心中便越来越焦虑。”兰庭摇头道:“竹西的母亲性格很是刚强,却偏偏就择中了自幼怯弱的外甥女作儿媳,看中的怕也只是外甥女会事事顺从,竹西年幼懵懂不知事时就定了亲,就算这时奋起抗争,恐怕先就会把表妹逼入绝境,他又不忍,也只好自己苦闷去。”
“难道穆世母就一点不问儿子的意愿?”春归问。
“竹西是男子。”
春归愕然:“男子又如何?”
“如今的世俗风气,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在穆世母看来儿媳只要事事顺从公婆丈夫就好,至于是否和竹西志趣相投,根本就不要紧,美妾之中,自然会有让竹西觉得知心的人。”
春归:……
有这么坑外甥女的亲姑母?
然而她也只能为穆竹西及那女子,分忖两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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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家事烦难
这场欢宴后的次日,春归和兰庭便回了太师府,又次日,兰庭便往翰林院销假且全心投入因为莫学士的委以重用,修录编集国史的重用工作当中。春归清早时在费嬷嬷“老怀安慰”的目光注视下,亲自把兰庭送到了二门处,说起来这件朝送暮迎的工作,自从兰庭荣任翰林院修撰以来,她坚持了也仅仅只有三日,这天偏要这么说:“迳勿这段日子需要住在值馆,可省得我这么早起身,能够多睡两刻光景了。”
一副巴不得赵修撰长期驻扎在外的没心没肝模样。
兰庭不和她计较,替她一理鬓发,温热的气息贴近耳鬓:“值馆也有吏员照顾起居,辉辉不用担心我的饮食,你在家里若遇什么急难事,记得别勉强,遣汤回跑趟腿知会我就是了。”
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且这叮嘱昨晚就已经说了一遍,刚才用朝食时又是一遍,这回已是第三遍了,然而春归就是不嫌赵修撰年纪轻轻的嗦恕叨,听进耳里心肝脾胃都像裹了蜜,以至于她目送兰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心中立即觉得几分莫名的空虚。
就在当晚,春归便又感觉孤寂围困,总觉得不再习惯屋子里少一个人,竟然孤枕难眠了。
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日眼睑围着两圈青乌,菊羞曰:“大奶奶的眼睛看着更显大了。”
这日晚上春归便让菊羞“陪床”,可菊丫头倒是轻轻打起了欢快的鼾声,春归仍然睡意全无。
看来这还真不是因为孤枕才难眠。
想来想去,难道是因为赵修撰虽然常常夜半三更才回房,却都会搂着她同睡,自己被惯出了无搂不能成眠的坏毛病?春光看着微张着樱唇睡得满嘴角“香/涎”的菊羞,很是嫌弃的往里躲让,她好像并不需要这样的搂抱,根本无需验证。
连兰庭堂堂一个男子汉,睡觉都不会流涎打鼾,菊丫头身为一个女子,睡觉怎么这样闹腾!要惨,菊丫头这副睡相,今后自己还怎么给她找个如意郎君?
庭大奶奶已经彻底忘记了菊羞几乎是“陪/睡”伴她长大的事实。
又过了两日,不习惯渐渐不限于“孤枕”。
吃饭的时候会想赵大爷寻常那样挑剔,也不知吃不吃得惯朝廷公食,特地找来汤回询问,汤回也是道听途说,说朝会散后,宫里赐的公食是砖块一样厚度的肥肉,端的是肥得流油,所以大爷无论多么忙碌,都会坚持在家用完朝食才出门,于是汤回除了每三日送几身干净衣食替换回赵修撰换下的脏衣裳外,又多了日日往翰林院送一提盒糕点小菜的差使。
沐浴的时候会想,赵大爷可是有洁癖的人,对于澡豆薰香寻常那样挑剔……于是汤回又要多送两件东西。
得了一本宋守诚在外替她寻罗的好书,看得正是趣味盎然时,忽然又想赵大爷如今虽说是忙于公务,可寻常也总会讲究劳逸结合……于是汤回又要多送书册、茶叶等等几样物件。
后来有一日,汤回竟然往翰林院送去一样瓶供。
乔庄寻常无事时,除了打理他的那亩药草外
,更多的时候都会往外城的药铺无偿坐诊,便对汤回说起了这段时间极多因中暑气高热昏厥以及被蚊虫叮咬导致疮症的病患,汤回又对菊羞说起,于是引起了大奶奶的忧心忡忡,操心翰林院怕不会提供那么充足的冰盆降暑,又不知值房的床榻有没有提供帐子防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