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寒冬季候,且心绪实在不佳,归家时兰庭也没了骑马的兴趣,和春归一同窝在车里,倒是听他家娘子意犹未尽说起今日和喻娘的饮宴如何欢声笑语。
“喻娘子主张换上外头酒肆买的菜肴,我起初还不明所以,结果尝了一箸卫君烹制的菜品,恍然大悟,但则不是所有男子都不擅厨艺,我好说歹说,才游说得喻娘品尝迳勿的菜品,结果秀色可餐就不管用了,看来我这姿容,还真不如美味佳肴更加吸引,也难怪江家六太太信心十足,确定我尚且不到年老色衰时,就必然会被迳勿弃之如履了。”
春归是打算趁此时机提起龚氏对她的敌意,但兰庭却心不焉,没有顺口接过这个话题,倒闹得春归满腹疑惑:“怎么迳勿与卫君的饮谈看着却像索然无趣?”
这就诡异了,春归因为喻娘的闲谈,能够察觉她和卫君之间的琴瑟和谐恩爱相知,所以猜度着卫君应当也不是无趣刻板之人,毕竟夫妻两个的性情大相迳庭的话,多数情况下都不能情投意合的。
“回去再细说吧。”兰庭竟然叹息一声。
他其实也不知应当从何说起,怎么说他其实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为,他甚至不知应不应当再提那些前尘旧事,毕竟母亲已经与世长辞,是非对错仿佛殊无意义,但他胸中的块磊,又的确那样坚深厚实,真相大白其实远远不能消弥开释。
他好像也需要倾吐,对他现今而言,唯一亲密无间,可以无话不谈的伴侣倾诉。
多年前无意间察知的隐密,他是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够向人倾诉,多年来的耿耿于怀,猝不及防在今日变成了汹涌的情绪,因为他终于确凿了母亲为何对他心怀厌恨,这厌恨超逾了骨肉血缘亲情,这厌恨永远成为了他们这对母子之间的鸿沟,但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应该属于他的,自然而然理应得到的源于母亲的关爱,结果竟然求而不得。
兰庭没有回斥鷃园,他带着春归去了怫园的晓湿处,这里是一处也算幽僻的花榭,此季四面已然镶装雕窗,推开一扇望出,有一株苍苍古树,隔着一条小径的那头,更有一排翠竹。
“那里就是我格竹的地方。”兰庭往古树微抬下颔。
关于大爷格竹的笑话春归已是听说过了,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日兰庭意志如此消沉时,竟然会带她来看“格竹”的地方,这情境,仿佛不大适合调侃大爷“格竹失败”?
“格竹之前更小的年龄,我其实就喜欢跑到这棵树下独坐,因为这里甚是幽静,受了委屈,忍不住哭鼻子的时候,不至于被别人瞧见。那时候更幽静的旧山馆为族里五姑母的闺居,我自是不便往那里去,于是晓湿处外的古树荫下,就是我的秘密营地,有一日,我无端受了呵斥,心情很是烦闷,便又来了这里,没坐多久,就听见这扇窗似乎被人推开,然后我就听见了曹妈妈的声音,她说‘夫人,今日您实在不该责备大哥儿’。”
曹妈妈口中的夫人,理当就是朱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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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心事无瞒
兰庭伸手略略一比:“那时我大约就只有这点个头,从这里看出去,身体完全能够被树杆挡实,曹妈妈没有发现我在那里,她以为,隔墙无耳。当然我也完全没有料到母亲在呵斥我后,竟然也会来怫园散心,曹妈妈大抵也是看中这处幽僻无人,才会择中与母亲密话。”
春归原本没打算阻断兰庭的叙述,但兰庭说完以上那番话后沉默的时间也太长了些,春归便忍不住轻声询问:“婆母为何事呵斥迳勿?”
“因为卫贯之。”
春归:!!!
“那时我已然启蒙,往日里都是在外书院起居,只是那日听闻母亲身体不适,所以特意到母亲房中问省,母亲却不在屋子里,我见母亲案上放着一册诗集,便随手翻开一读,诗集乃卫君少年时所著,或许不能称其所著,因为我认得出那是母亲的笔迹,应当是母亲私下里抄誊卫君寻常所作诗词,一直做为珍藏,我看见扉页上写着卫贯之集录几字,但当年我并不知道卫贯之是何人。
没看几首诗,母亲便入内,见我正看集录,于是立即呵斥,且一把夺过书册,仿佛生怕我玷污了母亲的珍藏,那一日,我清清楚楚从母亲眼中看见了厌恨,不是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感,母亲斥我速退,且告诫我今后无她允准,不得擅自踏入房中一步。”
兰庭的口吻十分平静,仿佛旧事太久,他再也不会为了那回的无端受斥感到困惑感到委屈,仿佛所有的悲愤已经随着时移日转人事全非而归于平静,但春归知道并不是这样。
冷漠疏离已经断非母亲对待子女的常态,更何况厌恨?
没有人能够面对母亲的厌恨,而心平气和而浑不介意,而不刨根究底。
“那天我就坐在那里。”兰庭往窗外一指:“把母亲和曹妈妈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母亲说赵江城的儿子,有什么资格擅动卫郎的诗文,卫郎是什么人,岂容世俗之徒玷污,玷污,我当时就想这果然不是我的错觉。”兰庭迷迷糊糊的一笑,低垂眉眼:“曹妈妈道‘夫人,大哥儿也是您怀胎十月所生啊’。”
那时多亏曹妈妈这句话,否则,他真该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母亲亲出了,因为他在母亲口中只是赵江城的儿子,他想如果自己当真只是赵江城的儿子,大抵还不会如此难过,因为这样他还能理解母亲的厌恨。
但母亲没有否定他们之间的血缘亲情,只是带着哭腔痛诉懊悔——我此一生,最悔莫过于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我根本便无法爱慕之人,赵江城虽是名门子弟,有哪一点能比卫郎?他根本就不配得我许以真情,不配得我结发同巹,我不应为他生儿育女的,他不配,他根本不配。
兰庭甚至还记得曹妈妈劝说的话——夫人,奴婢知道您仍然不忘卫郎,但谁让卫郎早已定了亲事呢?纵然是您与卫郎志趣相投门当户对,可到底是有缘无份啊,大老爷文才是不及卫郎,可待夫人也确然敬重,夫人又何苦因为过去的事,如此折
磨自己呢?
“迳勿当年便知晓了婆母原来心有所属,是迫于父母之命才嫁入赵门,所以迳勿一直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难得幸福美满,无奈的是这便是约定俗成,迳勿其实从未因此埋怨过婆母吧?”春归听完兰庭的叙述,对于那段陈年旧事也只能付予一声叹息。
“不埋怨,但我在意,我困惑母亲口中的卫贯之究竟是多么风华绝代,以至于母亲与他失之交臂后,如此遗憾着人生的残缺,我更在意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担过责,为什么母亲生下我又厌恨我,我不能认同母亲是心存遗憾的缘故,也是直到今日我才知晓,原来什么情投意合竟然是母亲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朱家所有人的一厢情愿,卫贯之从来就不曾回应过母亲的倾慕,甚至连父亲或许也被瞒在鼓里,他从不知道这段旧事,但只有我成为这桩婚姻唯一承担过错的人,想想,煞是荒唐。”
兰庭摇头一笑:“我现在,好像是真有些埋怨母亲了,她这一世,有许多重视珍爱的人事,她的父母她的兄长,她的名声她的家族,她求而不得的爱慕,但我却是她可以毫不犹豫放弃的人,她无视我一直对她心怀期待,辉辉,母亲被御令休弃时,我无法阻止,无法说服皇上收回成命,但我请求母亲,我相信只要等到祖父回京,势必不会坐视母亲的冤屈,这件事不是没有转机,没有尘埃落定,我请求母亲暂时忍耐,先回外家,耐心等到祖父回京,所有的事都会真相大白,到时祖父一定能够为母亲讨回公允。
可是辉辉,母亲当时只是冷冷的注视我,她说不用等到祖父回京,我就能力挽狂澜,她让我求见圣德太后,告诉圣德太后我亲眼目睹了父亲和沈夫人私会苟且。”
春归:!!!
“我拒绝了母亲,因为我不愿谤害无辜之人,父亲和沈夫人并无私情,如果我听从母亲之令,便是亲手将沈夫人推入绝境,我不明白母亲和沈夫人明明并无你死我活的仇恨,且也根本不必如此自救,明明还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为什么母亲一定要谤害沈夫人。
母亲看着我冷笑,她说我若不这样做,便是袖手自己的母族声名狼籍,她说朱家绝对不会容忍一个弃妇,她说难道我要冷眼看着自己的外王父,自己的舅父蒙羞,却担忧一个毫无瓜葛的外人?她说赵兰庭,这就是你自幼受教的仁义礼信啊,你和你爹一样都是伪君子。”
兰庭抬眼,从这扇窗看出去,似乎依稀能看见当年那个满怀委屈与困惑的稚童,是当年的自己,但那时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这么快的,彻底失去自己的母亲。
“我跪着恳求母亲,但母亲推开了我,她说既然我不愿听从她的计划,无需再装模作样,那时我以为母亲只是因为忧惧气怒才口出怨言,我以为母亲只是需要时间冷静。次日,母亲大归,我悄悄尾随在后,我想跟着母亲一同回外家,我会说服外王父稍安勿躁,我会说服外王母安抚母亲,但朱家街门紧闭,他们将母亲拒之门外!
母亲跪在街门前,
取出袖中的利匕,自刺身亡,就在我的眼前。”
“迳勿……”这一刻春归忍不住想要阻止兰庭继续往下叙述。
她忽然想到了在王久贵的家里,死士凝思自刺身亡的一刻,兰庭飞速蒙住她的眼睛,那时她却感觉到了颤抖的人反而是庇护着她的兰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年还是稚子的他,竟然亲眼目睹了生母就在眼前自刺身亡,那时的兰庭该多么惶恐,多么无助,多么,自责!
可他有什么错呢?难道拒绝谤害无辜不愿歪曲事实就该成为他的原罪?!
“母亲并未立时气绝,至少我扑上前的时候,她还有意识,但她依然冲我冷笑,她说赵兰庭,不要忘了是你的铁石心肠,害死了我,害死了你的生母,你永远不要忘了你也是帮凶。”
“你不是!”春归觉得自己简直义愤填膺,她无法明白身为人母,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亲骨肉如此残忍。
“我知道我不是,因为我听说朱家不容弃妇时,便想到了先让母亲栖居在息生馆,但母亲根本不听我的恳求,她说她已为赵门弃妇,从此恩断义绝,她不需要赵姓之人收容,因为我姓赵,除非助她谤害沈夫人,除非我能逛骗圣德太后出面逼迫皇上收回成命,否则就再不是她的儿子,但我不能违背良知,就算时光重头,我依然不会做出另外的选择。
就像母亲从来不会在朱家和我之间,有其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