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得宜这话是委婉提醒,弘复帝心里有何决意并没有透露。
后殿一排房舍看似独立却能互通,但太子只随着高得宜从游廊里走,在第三间房舍外,高得宜先让太子稍候,他入内,旋即又出:“皇上请殿下入内。”
寝殿里安安静静,寝殿外也并没有人跟着太子入内,一座松下隐士临泉抚琴的正方画屏后,两幅石青锦帘挽挂在龙头金钩里,往前再进几步,便能清楚嗅到龙涎香都无法掩盖的药息,弘复帝只着一袭素白圆领袍,膝盖上搭着狐裘,半靠床头引枕,他也不让太子行礼,有气无力摆摆手,示意太子坐在床前的官帽椅上。
弘复帝咳了几声,深深喘一口气:“朕使了太医替郑贵妃会诊,她是彻底失了心智,以后……让她替我守陵吧,我会交待高得宜,妥善处理郑贵妃的旧宫人,她往陵园去后,身边只留几个老宫人服侍,非死,不得再出陵园寸步。
六郎,我想过留下三郎一条性命,但
我也知道他恐怕自己也不愿苟活,再者讲他竟然胆敢逼宫,若这回我再宽饶,况怕更加难以警诫皇子宗侄,以为有尊荣富贵的身份便是犯下大逆之罪,也无性命之忧。但处死手足的罪名,不能由你担当,过些日我会出席朝会,当着文武百官面前亲口宣告,罪徒谙,大逆不道罪当处死,妻妾不赦,幼女贬为庶民从玉牒宗籍除名,终生圈禁凤阳高墙!
由我来做杀子的君父,以正国法朝纲,你的手上,不能沾染兄弟亲族的鲜血,我希望你牢记仁德二字,当你登基称帝,不可忘中兴盛世之志,谨记你这个天下的君主,应当爱恤臣民,使江山能长治久安,百姓得衣食富足,我这君父无能达成的功业,好歹能由你实现奠定。”
太子已经持礼长跪在病榻前:“父皇……怎能因不孝子损及父皇仁厚之誉,询……宁肯担臣民诽责都不能够……”
“询儿,有一天你到我而今的地步,同样不会再顾及一己虚名而让你择选的储君担受诽议,十指有短长,你就是我最长的一根手指,所以我宁愿辜负其余儿子,但必须为你着想,且我对你也不是没有要求,我说过了,你不能手染兄弟亲族的鲜血,老二已经被囚凤阳高墙,死后不葬祖陵,不受宗庙祭祀,你不能再让他死于非命,还有你的侄儿,我的长孙。”
弘复帝直盯着太子:“我有遗令,你必须善待安平郡王,从前的秦王府,今后为安平王府,安平王无诏不得擅出王府交往臣公,但你答应我,别让安平王有囹圄之苦,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国丧之后,替他择一贤惠女子为妻,安平王的爵位不世袭,但子孙可以参加科举,我崩后,你要追封你的嫡长兄为孝穆皇帝,嘱咐后世子孙,对孝穆皇帝必须礼敬勿忘祭祀,你要友睦你的手足,仁德二字从此便是你的职责,你要在我面前起誓,戒私欲息妄执,若有违誓,短折而死!”
弘复帝看着太子叩拜称誓,眼睛里却是一片恍惚。
人之将死,其心更哀,更何况临死之前还必须由他亲手处死儿子,就连他那冷酷无情的父皇,当年也是逼于无奈才不得不答应处死废燕,可无人逼迫他,是他自己决定杀子。
弘复帝不敢再见秦谙,听他说那些怨毒的质问,数杯毒酒赐下,从此世上再无秦王。
这一晚,春归又见姜晚溪,她已是亡灵的形态。
“才人可有妄执?”春归问。
姜晚溪笑了:“哪里来的妄执?一口生气断绝,我的灵知彻底复苏,多得玉阳师兄拨正,我殒命之后,心中只觉庆幸毫无遗憾,否则便是秦谙位尊九五,我生前意气风发,死后却怎得安宁?顾夫人,原本咱们那时也是旧相识呢,全天下的女子都羡慕你,只除我以外,因为我觉得我的幸运远胜于你,我的相公待我才是全心全意,而你虽得太子的真情,但却永远不能成为夫主身边唯一的伴侣。
我当时不知道自己下世是历情劫,所以注定欢好幸福不能长久,到
底有如镜花水月,可渡劫之后重归天廷,刻骨锥心的仍是人间的经历,我无法释怀我那样爱重,那样珍惜的良侣至亲,他们未犯罪错却个个不得善终,他们因此妄执难消魂飞魄散,我其实并没能成功渡过情劫。
我不后悔,即便无数轮回皆与甄郎无缘,但他魂灵尚且仍存,溟沧外无尘境,终还有机缘超脱轮回之苦,他是不记得我了,但我求的也就是他且安好。”
姜晚溪荡悠悠的飘近,看了一眼旁边伫着的娇杏,又是一笑:“我早前与玉阳师兄已然见过了,这时来,正是要劝娇杏和我共渡溟沧的,天下厄劫已解,顾夫人亦再无短折之忧,娇杏魂灵再久留阳间,难免魂飞魄散之殃,这又怎为顾夫人所愿?所以既然恩情已偿,娇杏还是随我一同往魂灵应去之处吧,虽别两安,各生欢喜,又何尝不是世间情缘最好的终果。”
那劝解的话,主要是对娇杏而言。
春归见娇杏仍有些不舍,也微笑相劝:“姜娘子的话,确然便是情缘道理,说起来对你,我才觉得更多亏欠,而今我的劫厄也解了,怎能再耽搁你往渡溟沧?娇杏,不管接下来的轮回里我们是否有缘再于阳间相识,不过如姜娘子所说的溟沧外无尘境,魂灵应当还有再会的时候,所以这也无非是暂别罢了,你而今往渡溟沧,咱们才有来日可期。”
这是她再一次送别亡灵,也不知今后还会不会与亡灵缘交。
玉阳真君是当然不会再出现,春归偶尔也会见到亡灵,也不知他们是有妄执呢,抑或正是往溟沧的途中,她只作不察,亡灵也没有察觉她有这项异能。
一月后,周家父母离京回去江南,周杰序和兰心便干脆搬来了太师府住,岂知十月寒衣节刚过,兰心竟然有了身孕,把个春归兴奋得险些没忍住为此大宴宾朋,她一边为兰心庆幸,多少一边为自己烦恼。
着实盼望能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她这辈子也算别无所求了。
又说明珠,因着病了这一段儿,虽她自己没有张扬得人尽皆知,不过太子却特意去请了易夫人入慈庆宫,易夫人才知道明珠身体不爽快,难免焦急,又责怪明珠不应强撑着连自家母亲都不告诉,明珠倒是陪着笑脸一番安慰:“本也不算什么大症候,母亲也知道我过去便常犯秋躁的,肺火上浮,引起咳嗽而已,偏最近事多,我越想快些调养好越是急躁,反倒对病情不利了,今年才至于闹了这么久。”
就问母亲何故没邀上春归一同。
易夫人才道:“春儿也是事多,忙着做月老呢,偏是她的小姑子虽说新婚,听说八成儿是有了身孕,而今和姑爷又是住在太师府,春儿这嫂嫂就更抽不得身了。”
就细细地把太师府和顾家好几桩儿女婚事都说给明珠听,母女二人闲话了半日。
易夫人看明珠确然不像心中烦闷的模样,才直问:“这段时间,殿下待明儿如何,你们……没闹矛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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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3章 隔阂如渊
明珠被易夫人问得一怔,困惑道:“虽说是殿下为政务劳心,又因牵挂皇上的病症而不安,不过也不忘关心我的病情,日日都会打发身边的内侍带话表示体贴,但凡能抽出空闲,也会亲自安慰,阿娘这疑问,女儿着实不知由何而生?”
易夫人看着她单纯懵懂的女儿,到底是摇头叹气:“今日殿下遣人特意请我来慈庆宫看望明儿,我起初尚以为你的病症确然不容轻疏了,便连你自个儿都是忧心忡忡,所以殿下才让我入宫来开导你,但我一见你人,和你还说了这一歇话,又看明白了病症是没有妨碍的,你也并未觉得苦恼忧虑,那殿下请我走这趟,便是另有用意了,明儿,你好生想想,这一段儿慈庆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把明珠说得真坐在那儿冥思苦想一番,却还是困惑:“并没发生什么波折,便是因着我身上不爽快,对于慈庆宫里的大小事务不能够像从前一般桩桩件件亲自过问,有瑶雪她们盯着各处职事宫人,并不至于纵容懒惰失职,各司各房都仍如常运转,诸位姬人也不曾生事……便有一件,两、三个宫人私下议论郑贵妃那件秘辛,也被殿下身边内侍察觉,及时处治了。”
易夫人摆摆手,又忍不住扶额:“好了,你不用说了。”
她自个儿冷静了一阵,才拉了明珠的手过来,打了下明珠的掌心:“你啊,真真是个实心眼,怎么一点都不剔透玲珑。你可不是普通人家的主母,盯着仆妇们不偷懒使刁,让衣食物用的琐事不生混乱就算合格了,郑贵妃那件秘丑有多要紧?透露出去皇家的颜面都得败坏透了,底下宫人已在私下议论你这太子妃却毫无察觉,还是殿下身边的人勘知处治,殿下亲口告诉你的吧?你还没醒悟过来自己失职。
殿下体谅你也是在病中,不好跟你说重话,才拐弯抹角喊了我来提醒你,这且还是在慈庆宫呢,日后,你为那三宫六院之主,处理的杂事更多担当的责任更大,还这样的大意疏忽怎能维持好内廷不生变乱?”
一番话把明珠说得彻底无言以对了,易夫人又是一声长叹:“也怪我,那时哪里想到你能得个这样的姻缘,不曾教你如何洞察奸诈人心。明儿,你要是普通的主母,还有时间慢慢磨练,可你现在是太子妃,又眼看着……罢了,由我来替你操心吧,也的确应该替你物色个得力的帮手,好在是你也并非容不得人的性情。”
先不说易夫人如何心事重重的回去晋国公府,明珠心里自然也不好受,见瑶雪端了刚好煎好的汤药进来,她也摆摆手让先搁在一旁,被瑶雪好一阵劝,反而红了眼眶:“殿下与阿娘都不曾责怪我,我只自责无能,捅了漏子自己尚不自知,还得靠阿娘提醒,我这样
的愚钝哪里能为殿下分忧解难,便更没才德母仪天下了。”
瑶雪正劝着明珠宽心,太子却突然驾临,明珠这才收拾了情绪把药速速的喝了,只来得及拭净泪痕匀了匀脂粉妆容,太子便入了内室,明珠强颜欢笑上前见礼,只稍微屈了膝盖,就被太子扶了手臂:“这里也没个外人,太子妃不用这般,我们两个就像普通夫妇一样,好生说一阵话。”
便有宫人入内,换熏香的换熏香奉茶水的奉茶水,五、六碟糕点蜜饯也摆了上桌,又都退去外间悄悄的候令。
太子无奈的看完这番阵仗,感觉哪还有普通夫妇的随性自然?又见明珠低着头坐在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心里便越发觉得烦郁,也还能温声细语的说话:“岳母今日入宫来,是我特意相请陪着太子妃闲谈说笑,也是盼着太子妃心里轻快了,病症也能快快好转,未知岳母跟太子妃都说什么趣事逸闻?”
“倒是说了几件太师府的喜事。”明珠自然也不提易夫人的告诫和提醒。
“是啊,我也知道迳勿的同胞妹妹喜嫁良人,只可惜而今我与太子妃皆因身份所限,没法子去太师府喝喜酒了,那周杰序,我在江南时也是见过的,才品确然不错,最难得的是赵小妹这么个刁钻的丫头,对他竟能一见倾心,且这桩婚事,说实在还是多亏了顾夫人的成全,也不知赵二妹如今可能念着她家长嫂的好处,多几分敬重友睦了。”
明珠听太子确然是在和她闲话家常,更把心里的苦闷压抑严实了,笑着搭腔:“母亲还是听沈夫人提起,说赵家二娘不仅对阿姐敬重亲近,连对沈夫人的态度都和过去是两样了,可见日久见人心这话确然在理的。且阿姐这一段儿还不仅仅促成了这一桩婚事呢,那位江姑娘,是太师府的老太太逼着阿姐替她择婿,这事要搁其余人还不定为难成什么样,偏是阿姐轻轻松松便办妥了,说的是丁家的儿郎,太师府老太太哪里还存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