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病房里找上施嘉的导演叫做刘振,和施嘉之前合作过的邱源是好友,居然从对方那里搞到了他的地址,给他重新寄了一份完整的剧本过来。
对方在封面还画了一只其丑无比的猪头,讨好地卖着萌,要他再好好考虑考虑。
施嘉被雷得够呛,差点将东西丢进垃圾桶,可不知为何,最后又放在了茶几上。
有天晚上,他闲得无事,拿出来翻了翻。
刘振的形象和他的文字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他本人长得和文艺一点边都不沾,不修边幅,邋里邋遢,随地撒泼打滚,简直就像是个无赖流氓,可笔下的文字却异常恬静柔美,极具画面感。
剧本不长,也没有多少故事性。
对话简单直白,有几幕戏份甚至有些露骨。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部同性恋的片子。
虽然它并没有在里面表现得很刻意,好像男人喜欢男人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刘振有点偏好各类鲜艳的色彩,图中的场景大都色泽饱和而亮丽。
铺满墨绿青苔的后街破墙,挂着浓重白霜的香樟树,叽叽喳喳互相攀比的流莺们穿着黄色短裙四处招摇,主角总是浓妆艳抹的上台,涂最艳的口红,穿白色的衣服,老大宗绪染和陆文的角色也都写得非常具有魅力。
外头天光朦胧,暗紫色的云层里隐约透出大块大块的赤橘色,他躺在床上翻完最后一页,瞄了一眼床头的手机屏幕,已经是早上六点了。
他居然因为这个剧本熬了一个通宵,看着封面卖萌的猪头和那一句贱贱的“请再考虑考虑”,心情不由得有点沉默。
将东西放在床头,他又倒了回去,准备暂时补个眠。
闻稚春之前建议过他不要熬夜,因为作息紊乱会导致他失眠。
但这确实是个能打动人的好故事,施嘉想,它值得演除英的那个演员好好对待。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俞清许久之前在《侠骨寻踪》的剧组里对他说过的话。
男人说,“因为现实里这种东西很少,所以我们更要演好,让人相信它的存在。”
希望演除英的演员能让人们相信这个世界是有某种真情的存在。
他在沉沉睡去前默默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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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是被直接饿醒的。
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冰箱里翻东西,结果里面空空如也,和新的一样干净。
以前小杜来找他,总会顺便问问要不要带点水果和蔬菜过来。
现在小杜去带别的艺人了,他忽然万分想念起小姑娘的好处来。
在出门觅食和点个外卖之间犹豫了一个小时,磨蹭完外面的天空都有些灰了。
最后他决定先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漱,可是门外却忽然有人敲门。
他有点气恼,走过去开门,因为不知是谁,随意地问了句,结果封跃站在外面有些拘谨地看着他。
施嘉在屋内面无表情,冷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男人见他一副刚起床的模样,心情有点忐忑,“你刚才在休息吗?”
施嘉懒得理,抿着唇,“有事直说。”
男人轻咳了一声,“我想和你聊聊。”
多么熟悉的对话,施嘉简直想发笑。
只是他刚要露出嘲讽的神色,封跃却忽然说了句抱歉,他捂住嘴,对着另一面重重咳了几声,神情十分狼狈。
施嘉不说话,外面的人也沉默着,只是身形不再像之前那么笔直。
他总是这样狡猾,知道怎样才能打动他。
最后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开了门,“进来吧。”
他径直去卫生间洗漱,留男人一个人在屋子里,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大概好几个月都没有去修剪过,扫在肩背上。
封跃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打量着四周。
房间装修得很是简单,因为主人并不常住,一点也不像是个家,摆设极少,就像是一个临时歇脚的住处,谈不上温馨,只是能住人。
青年宁愿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心里不禁有点苦涩,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施嘉擦着头发出来,对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冷冰冰道,“有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他顿了顿,道,“我今天还没吃饭。”
男人露出错愕地神色,然后道,“那我们先去吃饭,”见青年要开口拒绝,他道,“就在附近,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这话他是望着青年的脸说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有些忐忑。
施嘉盯着他看了半晌,连封跃自己都有些紧张了,最后青年点了头。
男人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不过一个小小的要求得到满足而已。
却听青年忽然道,“不要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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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跃开的是自己的车,一辆白色的沃尔沃。
施嘉一坐进去便靠在旁边闭上眼,并不是很想和对方说话的样子。
封跃开得很慢,时不时分心注意着身边的情形,青年忽然睁开眼,问道,“这条街有限速吗?”
男人露出不解的神色。
施嘉嗤笑道,“限速五公里之类的,我觉得我们下车走路也许更快一些。”
忽然旁边一人超车,经过车窗时对驾驶座上的封跃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他妈乌龟转世吗?老子儿子都生完了你他妈还没开回家。”
封跃眼神微凛,对方早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个表示不满的车屁股。
见施嘉还看着自己,封跃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提了速。
车子在街上拐了几个弯,最后停在一家很有名气的火锅店面前。
施嘉下车时都快没力气了,他饿了太久,坐车时十分想吐,脸色也很不好看。
封跃选的是鸳鸯锅,记得青年以前很喜欢吃辣,他自己是一点辣都不能吃,每次就坐在旁边替对方夹菜。
淮山、莲藕、豆腐圆子热热闹闹煮了一锅,老肉片、血块、牛肚起起伏伏,红汤清汤隔水而治,浮着一层牛油花椒香料的汤底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热烈香气。
施嘉吸着石榴汁,软趴趴地坐着,封跃替他从锅里捞了不少,在碗里堆成小山,他自己碗里还是空的。
都是他从前爱吃的东西,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记得,青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对方,封跃自己没怎么吃,皱着眉在看锅里的蔬菜熟了没。
施嘉吃了几口,勉强垫了垫肚子,对他含糊道,“别管我,你也吃吧。”
男人嗯了一声,却不动筷,坐在那里打量起青年来。
“之前我去那边,闻医生说你自己离开了。”他道。
青年认真对付着碗里的食物,皱着眉淡淡道,“治疗费用到时候我会支付的......”
“不是这个,”男人忽然打断他道,“我今天找你不是这个原因。”
他凝注着青年,眼神柔和,“我只是想见你。”
施嘉笑笑,淡淡道,“那现在应该看过了,我脸上并没有长花。”
封跃没有说话,仍是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青年面色不变,埋头吃着碗里的食物。
封跃一时有些眼热,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这么安静地坐在一起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恰好是他人生最落魄困窘的时候,那段日子现在他并不时常回忆。
不是因为这里面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
相反,那时候他从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一步步走到太阳底下,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不止娱乐报纸爱写他这段经历,连圈内友人也时常在聚会时调侃他。
他不回忆只是因为心里内疚。
他的人生做过很多决定,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嘴硬逞强,最令他感到后悔的都是眼前这个人。
他强硬地将青年从秦兆颜的别墅里带走,而后又将人带到自己的出租屋里。
其实对方最开始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可他鬼迷心窍,硬要将人锁在身边,最后两人还是走在了一起。
那时候《城春》刚拿百卉奖的提名,他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他们在出租屋里做梦,他对他说,“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拍一部电影的,只为你!”
青年扑哧一声笑了,将脸埋在枕头里,懒洋洋地说,“好啊,那我等着。”
可到底也只是等着,他一直没有等到。
圈子里渐渐有人知道秦兆颜不待见他,说不清什么心理,哪怕他获了奖,第二部电影的筹拍依旧很困难,根本没人愿意投资。
他那点薄名根本不算什么,圈子里多得是他这样的人。
他最难的时候趴在桌上写剧本、画分镜,草稿纸丢得到处都是,动不动就撕东西,说自己在写垃圾。
青年在他身后做家务,将那些废纸小心收起来,他小声道,“反正已经有提名了,已经很了不起了,慢慢来嘛。”
两人去应酬,他在一边和人喝酒,忽悠那些投资商,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自己心里也没抱多大希望,怀疑着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做到。
可青年在旁边吃得认真,还时不时地附和几句,全都是真情实意地夸赞,等酒局结束了,再一个人把他默默扛回去。
他还记得那时候外面好冷,冬天的路灯照得地面发白,像是铺了一层寒霜,两个人的手和脚冻得要命,都快没什么知觉了。
他卡里的积蓄快用光了,马上就要交房租,水电又是一笔,想到昨晚看到青年脚趾头上的冻疮,他心里就很难受。
青年应付他这个醉鬼,两只手扛得十分吃力,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子胡乱地重合着,他一边觉得幸福,一边又觉得很难过。
他给不了他更好的生活。
他在摧折他。
青年离开了秦兆颜开朗许多,总是笑眯眯的,他那时总是疑惑对方为什么一点也不忧愁。
没有好的资源,在剧组里总是演一些不入流的配角,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看见别人站在舞台上万众瞩目成为人群焦点,他只能站在角落,难道不会觉得嫉妒吗?
忽然从以前的生活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为什么也不向他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