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随意坐到一个石榻上,让晚晴也在自己身旁坐下。晚晴坐定后,便手拿团扇略略遮颜,对裴时轻笑道:“伯父可不老呢,比我爹爹年轻许多。”
裴时苦笑了一声,感慨道:“贤侄可不要安慰我。眼见得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我们怎么会不老?
当日王孝伯曾感慨‘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真真是至理名言!”
晚晴听他这么说,忽地挑动了心事,她略歪一歪头,大着胆子撞向裴时的目光,娇憨地问:“原来伯父喜看《世说新语》呀!”
裴时听她这样问,不由眼睛一亮,笑着问晚晴道:“对呀,这个你都猜出来啦?贤侄也喜欢看?”
晚晴忙低了头,用手抚弄着团扇的流苏坠子,半红着脸娇声道:“不敢给伯父撒谎,我的确是喜欢这书,不过也就爱看个热闹罢了。”
裴时见她一团孩子气,对她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便饶有兴趣问道:“那晚晴可愿意说个热闹的给我听?”
晚晴抬首望了裴时一眼,见他正慈祥看着自己,便不由又低下头,小声说:“热闹的……晚晴说了怕伯父笑话,要不我给您说个自己感触最深的,不过……”
她又抬起头,再一次撞上了裴时柔和温暖的眼神,低低道:“我说了您可不许笑我……笑我,我便……”
她说到此,未免又有点含羞带怯,使劲拽着那流苏的明黄的穗子,将穗子一时扯得长长的,一时又揉成一个团,良久方声若蝇蚋般道:“……不说啦……”
裴时见她一派小女儿的做派,那脸未语先红,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怯生生模样,不由声音更柔,温温地说:
“好孩子,这个自然,伯父什么都应你,你快说吧!”
晚晴得了尚方宝剑,心内不由一松,便对裴时道:“好,那我便斗胆给伯父说说我的浅见。以前我看这书时,曾看到王戎丧子后所说的‘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话语。
这话……我觉得说得好极了,虽然后人多批判王戎,说他竟枉顾礼法,对一个夭折的孩子也不能忘情,但是我觉得父子亲情本是天性,孩子去世了,做父亲的竟不能哭泣,当真枉顾人伦。怎得子哭父便是孝顺,而父哭子便是逆礼法而行呢?
要我说至亲之间,不能天天只论礼法,那累不累啊,就顺着天性不好么?”
她这一大通道理说完,只当裴时能点评几句。
岂知裴时听她说到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时,就已经呆在了那里,只觉往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当即心神散乱,魂魄俱无,以至于晚晴后来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晚晴见他忽地面色冷峻的怔在那里,不由轻声问道:“伯父,伯父……您怎么了?”
裴时这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忙掩饰道:“喔,你说得着实好。伯父很喜欢……”
强稳了稳心神,他忽然问晚晴道:“眼见得端午节快到了,不知你们在家都是如何过端午的呢?”
“端午嘛,就是沐浴啊熏香啊,吃粽子啊……喔,还有,每年这个季节我爹爹便带我去云蒙山采花。”
晚晴见他忽转话题,倒也不深究,便一五一十对他道。
裴时楞了一下,道:“你们去采花?是有什么讲究吗?”
晚晴笑道:“这个晴儿不知,不过爹爹喜欢采一大束花放到溪流中漂走,想必是……驱邪祈福吧!”
裴时沉吟良久,方徐徐道:“嗯,你爹爹自幼爱好博物,又精通民俗,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晚晴用手抚弄着团扇,点点头说:“是呀伯父,不过也许爹爹好《楚辞》,喜欢香草美人呢!”
说着,她稍稍靠近裴时,将手握成半圆呵在嘴边,附在裴时耳边道:“我猜爹其实多半就是喜欢香草美人,伯父说是不是?”
裴时被她这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逗笑了,也展颜对这小姑娘笑道:“有理,有理!不过被你这么一说,伯父也想去附庸一下这风雅,要不,咱们也去看看这……香草美人?”
晚晴不知其意,顺口说道:“伯父想去自然可以,不过云蒙山要走一两个时辰呢。而且,……我也没有禀报周夫人呢。”
裴时笑着对她道:“无妨。咱们瞒着他们,悄悄的去。”
说着,也学着她刚才的模样,故意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要不咱们今日便做个君子之约,瞒着这一众人……你说好不好?”。
晚晴终究是孩子心性,见裴时这般逗自己,也忍俊不禁笑道:“行,听伯父的,我不说就是了。”
说完,又笑了笑说:“我知道裴伯父怕周夫人知道自己也爱香草美人对不对?其实我娘也不许我和爹爹将花草采回家去呢,采回去便要大大的生气,害得我爹这两年都不敢去山上了……”
裴时听闻她的话语,笑道:“极是,极是。好孩子,咱们快去,得赶在太阳落山便回来呢。”
说着,便自然而然伸过手来牵着晚晴的手,晚晴也便将手放到他手里任由他握着,心里暗想裴大人必是怕周夫人生气,才会和自己说保密,因此也不大在意。
二人各怀心事,牵着手穿过角门,乘一辆轻便的小马车离开了。
他俩都未在意花园中其实另有人在,原来刚才晚晴见的那一对男女果然是裴钰轩和柳莺儿。
裴钰轩初见裴时和晚晴亲亲热热地在那里说话,心中已略有些惊诧,又见二人说笑了一阵子,竟公然携手出门而去,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当时便忍不住要站出来阻止父亲,柳莺儿却在旁扯他衣襟低声劝道:“公子这样出去了,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使得老爷面上无光。”
裴钰轩停下脚,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方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
柳莺儿见他脸色不好,不由小声道:“杜姑娘倒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只怕终是要吃亏的。”
裴钰轩冷笑着说道:“天真烂漫?……她这是愚不可及!有她的苦果子吃,你等着吧!”说着,气哼哼的负气而走,柳莺儿也不敢阻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