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信就怪了——他是戏子,不是傻子,逼死人命是何等机密之事,难道要做前不需要先提前清一下场子?不派几个人在外面守着?
就算是防守不严,被人偷窥,那偷窥之人必是战战兢兢,又怎么可能把现场绘声绘色描述出来,且说得这般严丝合缝?
据晚晴估计,那春娘多半还是为裴钰甫殉情而死,只不过裴家为了让柳莺儿引火上身,才做了一系列的动作误导细奴。
但目前看,这细奴并非等闲之辈,他完全不信这套把戏……
晚晴暗暗思忖,也罢,死马当活马医,要知道,编故事才需要逻辑,而生活并不需要。当时钰轩还给了她最后一个杀手锏,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了!
想及此,晚晴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银簪举到了细奴面前。
那银簪做工粗糙,用料低下,但式样倒是很稀奇,看起来像是仿制的錾花连环簪,簪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仔细看看,像是“吾爱”。
果然,那细奴一见簪子,登时收住笑容,如一只野兽冲出了笼子般,扑身上来,一把扼住晚晴的喉咙,嘶哑着嗓子狂吼道:
“你从哪里得来的?你从哪里得来的?”
门外的脚步声一下纷乱起来。他们在等讯号。
晚晴被扼得差点窒息,她挣扎着伸直了手臂想去触那茶盏,却在接触到茶杯的一刹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其拂下案去——生死关头,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细奴的手渐渐松开。
晚晴狂咳一阵,终于缓了过来,垂眸道:“春娘临终前,手中攥着这根银簪,所以,这是她的遗物,房东大姐从她手中抠出,偷偷藏了起来。”
“姐姐,姐姐,姐姐……”细奴疯癫一般,又哭又笑,夺过簪子,他放在唇边亲吻,泪水横流,却又似喜极而泣:
“你还是应了我,是不是姐姐?最后一刻,你还是答应了我,是不是姐姐?”
“答应了你什么?”晚晴好奇压过了一切,斗胆问了一句。
“自然是答应了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和我不分离。”
细奴眼中戾气渐消,柔情四溢:“这是我当年送姐姐的定情之物,姐姐她很生气,骂我打我,可是你看,她临终还攥着这枚簪!”
“这……可你们是骨肉至亲啊……”
晚晴听到“定情”二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春娘一门心思跟着裴钰甫,原来弟弟的心思如此畸形,她逃避尚且不及,怎敢靠近?
“那又如何?”细奴狂放不羁,哈哈大笑着说:“姐姐既然答应了我,我这就去陪她。”
“不可!”晚晴大惊,忙忙阻止道:“春娘大仇未报,她在那边会不安心……”
“嗯?”细奴眼眸一转,射向晚晴。
晚晴有些心虚,按照既定的稿本闭眼往下一字不漏地背诵:
“有人看见是柳贤妃的人派去威逼你的姐姐,她和裴家有仇,所以想借你的手去惩戒裴家所有人,包括裴钰甫……”
“我信你的。”细奴吻了一下簪子,含情脉脉地望着晚晴:“我不管你是唬我还是真的,我都信你,你说吧,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他的一双桃花目水灵灵的,看谁都是柔情万缕,虽是这样,但晚晴也受不了这目光,只得微微垂首道:
“你先去这个地址找到房东大姐,还有当初介绍你进宫的那个掮客,也有人带你去见……”
“不用找人证物证,也不用编故事哄我,不用那么费劲,我秋官烂命一条,完全是为了姐姐才活到今天,柳莺儿那种贱货,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比起来……”
细奴忽而贴近晚晴的脸,手轻轻拂过她的眉梢,吓得晚晴生生打了一个寒颤,却听他继续道:
“我更信你,我的杜小姐!姐姐说了,你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称赞她、没有看不起她的人,她欠你的人情,我替她还。只有一件,”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锦囊,递于晚晴道:“这个,是我和姐姐的两绺头发,麻烦你听到我的凶信后,帮我把这个挖个坑埋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先去弄清原委?……”
晚晴震惊之下,还是不忍心,或许,只要他细心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破绽,就不用枉赔了自己一条性命。
”我以前以为姐姐悦慕那负心薄悻的穷酸书生,为了不让她伤心,只得一次次帮她去和那帮污烂人打交道,想要为她讨个公道。
而今我已知姐姐爱我,和那穷酸书生没关系,那我还报什么仇?雪什么恨?
就算是柳莺儿真杀了姐姐,没关系,我去弄死她好了,顺手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转身对晚晴妩媚一笑,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挥手告别道:“咱们就此别过了,杜小姐,下辈子见啊!”
说着,他抛下目瞪口呆的杜晚晴,欢欢喜喜捧着那枚簪,喜气盎然地走出雅间,走得老远了,还听见他高亢而欢欣的唱腔: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看起来,他不像是去赴死,而像是去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晚晴喘息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看着被弃掷在茶案上的那个地址,她忽而觉得有些荒谬——
那些人,裴家,景清,甚至于宫里供奉的众多优伶,圈在深宫不得宠的妃嫔,全都恨不得支起网罗,将这细奴置于死地——
谁料他心中对这份所谓的恩宠根本不屑一顾,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姐姐,他一心想去和他姐姐团聚。
原来他既不想报仇,也不想固宠,这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说不定他还憎恶这肮脏的世界,污染了他一颗赤诚火热的心。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走得这般痛快!
刹那间,晚晴竟有些羡慕他,羡慕他甘心赴死时的从容愉悦,羡慕他取舍自如的潇洒不羁。
若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面临死亡时,会不会也像他这般从容?晚晴在心中默默问自己。
想到自己马上要去的,早已物是人非的裴府,她的心,再一次沉到了无涯的深渊之中——
细奴解脱了,可她杜晚晴,还深陷泥淖之中,要继续走这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