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娜的手受伤了。芙拉达会留意到这件事,还是因为瞥见厨房垃圾桶里那件碧娜总穿着的白衬衫,轻薄的质料上红红点点,不是先前沾到的番茄酱,是血。
碧娜从容地阻止欲翻弄垃圾桶的芙拉达。
「你不会想去翻它的,里面都是玻璃碎片,我的手就是这样划伤的。昨天我不小心摔坏果酱罐,都怪那隻饿昏头的麻雀,趁我开窗时飞进来……」她边说边咬下芙拉达手里的苹果片,神色自若的样子彷彿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招呼语,「看来麦雅的葵花籽没餵饱牠,非得连人吃的也要抢才甘心。也好,你不是早希望我丢了这件衬衫?」
欧文坐在吧檯椅上,看着两人亲暱的互动,以及碧娜对芙拉达的那副天真又温和的神情,心里不是很舒服。他清楚得不得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麻雀,是他昨天一怒之下拍碎果酱罐。昨天下午餐桌上的对谈言犹在耳,碧娜却似乎连粉饰太平的力气都没用上,淡然扯个小谎,昨天说过的话就烟消云散,半点造作的痕跡都没有。
芙拉达倒是开心,他很乐见碧娜终于愿意丢弃那件反覆穿到发臭又皱瘪瘪的长衫。碧娜从未花心思在装扮上,衣柜打开一半以上都是芙拉达暂放的旧衣,若抽掉芙拉达的衣服,她的衣柜看起来会比夏天的深山还清凉。
丢掉衬衫,其他上衣仍单薄得可怜,因此芙拉达强迫碧娜换上她的冬衣,又脱下身上的罩衫要碧娜穿上。欧文只觉得一阵昏眩,衣着差异不见了,简直有两个芙拉达站在厨房流理台前,难以分辨。
芙拉达确认碧娜不再试图脱下罩衫后,继续手边的工作。她今天赶着和麦雅出门採购,早餐草草煎了蛋和培根,以及从冰箱凑些青菜水果打壶蔬果汁。
「你非得穿我的,我可不希望你再穿你那些薄得要命的上衣。你闻,还飘着你那件旧衬衫的味道哪!连煎培根味都盖不过,好像不爱洗澡浑身酸臭的小鬼在我的厨房里横行霸道,就爱惹我心烦……」她边把羽衣甘蓝和苹果片塞进果汁机,边叨叨唸着:「为了圣诞派对我已经够焦虑了。四天后会有一大群人塞满这间屋子,而我甚至还没决定好餐点和要用哪张桌巾、要准备哪些游戏……」
「我不要喝,我讨厌羽衣甘蓝的味道。」碧娜皱眉瞪着轰轰作响的果汁机。
「这是给麦雅和欧文的,我知道你不喜欢。」
芙拉达将打好的蔬果汁缓缓倒入杯中,缓步渡到欧文身边,把杯子递给他,语气转柔:「我加了一点点薑,你上次买来没用完的。」
胸怀满溢柔情。欧文啜饮手中的蔬果汁,只觉得那微辣的薑汁味都没有芙拉达放软的语气还来得暖心。
芙拉达又继续愉悦地看着碧娜说:「派对!好久没有认真举办一场派对,快乐的事就算忙到吐血也比无聊到发疯好。注意了,我讲的不是那种喝到茫、醒来就全忘光的派对,芙拉达的派对绝对令人难忘。而且,欧文还答应要当我的二厨。」
「还有当你们的家庭教师。这场派对最无趣的事,对吧?我得『非常清醒地』好好看管你们,至少我在的时候是这样。」
「你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芙拉达即刻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动情,她收起过于温柔的神色,挤眉弄眼地说:「就算有十个监护人在场的派对,有我在的地方,休想有半秒的『无趣』!谁都无法让我扫兴。倒是碧娜,你真的不打算下楼参与我们吗?」
「每年圣诞节我从来没扫过你的兴,但圣诞派对,谢了。」碧娜耸耸肩,拿起掛在背椅上的弓箭就走去后院。欧文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口喝完剩下的蔬果汁,也跟着起身。
「亲爱的,需要买的材料是这些,麻烦你了。」他递给芙拉达写满食材的纸条,「我有『非常』多话要和碧娜谈谈,我们的课程不是很顺利。」
芙拉达也跟着坐上吧檯椅,手覆上欧文的手背,「别对她太严厉。她最近要带俱乐部的新学员,所以有点毛躁,她老抱怨新学员笨手笨脚,但我想是她太聪明了,别人跟不上她脑筋转的速度……」她突然看了看周遭,然后凑近欧文左耳轻啄一下,才笑着抽走手上的纸条。那双手又温柔地抚上欧文的后颈,没有人了,她终于能以情人撒娇的模样,迫不及待索取片刻的亲吻。
麦雅走进厨房的声音令两人倏地分开。欧文胡乱拿起空杯子就口,等发现这个举动蠢到简直昭告天下他的心慌,也已来不及,只能佯装自然转头看麦雅。
相处也将近一个月,他早已能凭装扮和气质区分三胞胎,麦雅纯净、芙拉达热情、碧娜冷傲。然而此刻麦雅的注视──那和芙拉达如出一辙的清澈双眼,眼底流转的讯息静悄悄地爬上他的胸口……。
一晚守候在麦雅身旁,有什么东西不自禁萌发。清晨他从阁楼回到暗房时,凝望着芙拉达熟睡的脸庞,那副浑然被爱的睡顏,恬静而安心地埋在枕里浅浅呼吸,而他却只感到紊乱不安。
一张烧红、痛苦的面容悄然浮上,重叠着芙拉达因欢爱而红晕的脸庞。恍恍惚惚中,暗房里裸着光滑膀臂、纤细腰肢的芙拉达因发烧而痛苦蹙眉;倏忽又转为阁楼里怀中浑身发烫的麦雅,眼眶泛着恰似欢情的泪水……谁引起他对另外一个人的遐思?谁的脸盲目了他的心智以致难以分辨面孔下的心灵?两个心灵,梔子与茶花,霎时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晃荡而模糊不清。
有份特殊的情感令他在心里喝斥停止。于是他只能把那张原本要送给麦雅当圣诞礼物的诗,揉成一团跟着纷乱的思绪一起丢入房里的纸篓。
芙拉达的声音很快阻断企图爬上胸口、几乎触到心的不明潜流。看着芙拉达走近麦雅,手指盈盈抬起,一会儿放在麦雅额头上,一会儿拨松原本就鬈曲松软的头发,像小妈妈一样半是温柔半是嘮叨地关心麦雅,欧文只觉得这副模样可爱极了。
所有纷乱,断然澄透如镜,独留芙拉达的身影。
麦雅气色好多了,头发甚至好好梳理过,她忽然留意到吧檯上的诗集。昨晚欧文因为麦雅梦游的事而分心,把诗集遗落在厨房。麦雅拿起诗集,一脸茫然失措。
「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那是你的?」欧文有些头痛,「我以为那是书柜里的书……抱歉,你找了一阵子吗?」
「没关係,我以为我弄不见了。」
「你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吃了药……」麦雅剎时止住,他抿抿嘴低下头,结结巴巴:「我吃了芙拉达的药,退烧了。」
欧文摸摸后颈,排解莫名的口乾舌燥。麦雅不过一瞬的停顿,那种共有什么秘密的相契感,又令心底再度激盪,以极幽微的方式,继续流动。
该死、真该死,欧文在内心暗骂自己。他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芙拉达看过来的视线上。
芙拉达留意到欧文的不自在,便急忙塞给麦雅一杯蔬果汁,请她先去客厅的用餐桌吃早餐。待麦雅离开,他悄声向欧文解释:「别紧张,麦雅没有看到我们接吻。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她又慎重地补了一句:「我会很小心的。」
看着芙拉达安抚他的模样,欧文只觉得满心愧疚。刚刚的吻早已不是他首要掛虑的。
欧文收回心神,他还有件待要弄清楚的事。等芙拉达和麦雅出门,他大步走到后院,左边阴鬱的大树已不再让他忧虑,他现在记掛的是右边花园里那个练箭的少女。
***
「我说了我不用上课。」碧娜馀光瞥见欧文走来,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箭靶?」
两个箭靶相邻而放,上面已插上数隻箭。碧娜不理会他,逕自走到箭靶旁又拉开两个箭靶的距离,调整放置角度。
「这是什么新的训练招数吗?」
「为了更好的圣诞节。」碧娜箭上弓,发射,不偏不倚落在中心,她满意地舔舔嘴,「我不能让芙拉达失望,每年我从未让他失望。」
欧文乾脆坐在小花园的露天座椅,圆桌上的葵花籽托盘在阳光照射下晶莹闪烁。他不以为然地说:「不让她失望?不要告诉我这会儿你又是芙拉达的好妹妹了。」
「我没时间听你教训我,我需要专心。」
「我也没时间玩你的双面游戏。芙拉达唯一弄清楚你的一面,就是你的确很聪明,但就只有聪明。而她却把你当善良天真的妹妹来爱。」
「我从来没有要她把我当善良、天真的人来爱。爱?你确定他爱我?别开玩笑了,这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把虚情假意当真,每个人都可以说谎,只有笨蛋才会把谎言当作真实。麦雅就是这种人,天生的可怜虫。」
「自以为是上帝而无知不晓的人才是上帝眼里的可怜虫。你眼里的世界不是全部,麦雅看见的就和你不一样。」
「有人窝囊的只看得见脚趾头,以为脚趾就是世界能给她的全部,痛哭流涕地感谢上帝对她的恩惠──哼,脚趾。为了这几根发霉的脚趾用她卑贱的生命去换都肯咧!」
飞箭射出,这一发偏离靶心,碧娜啐了一声,继续咕噥:「每个人要为自己看到的世界付上代价哪,先生!没有人告诉你为什么出生,却有一堆人等着看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为奴或自由,懦夫或英雄,回应这个世界的方式只有这两种,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战争。」
碧娜的回话令欧文诧异,他的思绪转得飞快,最后转回原本要质问碧娜的事。
「我第一次听见麦雅梦游的脚步声时,你告诉我『习惯就好』又装神弄鬼地强调后院。你早就知道麦雅梦游的事了。」
「唉,我还是分心了。这个练习无效,无效的练习连一秒都是浪费。」碧娜放下弓,彷彿没听见欧文的话,盯着射歪的箭喃喃自语。
「昨晚你房里的灯是亮的。你发现了,却不告诉我,吓唬人很好玩吗?」
「谁说睡觉一定要关灯睡?」碧娜瞟了他一眼,掉头走上台阶,跨进厨房。欧文跟进厨房,他今天没打算轻易放过碧娜。
「所以你每个晚上开灯,看着麦雅一个人在冬天的夜晚里游走,以这个为乐?这就是你战争中的乐子吗?」
「现在换对麦雅有兴趣了?」碧娜冷哼道:「一会儿芙拉达一会儿麦雅……你还真煞费苦心哟……」
一阵腥臭味又袭上鼻头,那股瀰漫在厨房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甚至近乎腐败味,令欧文停下脚步。他的视线扫到垃圾桶,想起那件沾血衬衫,忽然感到不安。
他忍不住上前,用铁夹翻开衬衫。热血衝上脸部,肠胃一阵哆嗦。
欧文差点没吐出来。芙拉达嚷了一个早上的恶臭不是衬衫,是里面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外头麦雅摆的葵花籽托盘,那晶莹闪烁的不可能是种子。是玻璃碎片。
他抓住正要离开厨房的碧娜,怒气冲冲地质问:「你疯了吗?」
「我早说了不要翻垃圾桶。」碧娜嫌恶地盯着欧文抓着她手臂的手,她越挣扎欧文抓得越紧。于是淡漠的脸上开始有了慍色,语气也越加切齿愤怒。
「少管间事!在你来之前,这间屋子平静得很。还有,你以为麦雅又是什么好东西?把她房里墙壁上的画撕开就知道她的真面目。我真为你感到可怜!迷途不知回头的羔羊,我劝你就此打住离开安默斯特,否则你付上的代价远比我父亲付给你的酬劳还多。我说了,放开我!」
「我管定了!我既然来了,不到离开我就是你的家庭教师,无论你喜欢或不喜欢。为奴或自由,懦夫或英雄,你说说看你现在是什么啊?窝在屋子里耍些小手段的英雄,还是现在动弹不得的懦夫?」
「总比被关在花房里的菜虫好。白痴力气再大还是白痴,敞开的大门你不走,偏要走进你不该来的地方,这么白痴怎么当家庭教──」
「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花房里?」欧文怒气填胸,手臂一紧,「是你。是你干的!我还以为是麦……我真是高估你,你不过就是间得发慌、以作弄人为乐的小鬼头!」
欧文不顾碧娜痛得大声抗议,跩着她到厨房的储藏室,把她丢进去奋力甩上门。碧娜在里头惊恐地尖叫。
「你以为你在招惹谁?」欧文在外头大喊,「我可不是那种会容忍再三的老师或是你好心的姐姐!你想要战争?现在就是战争!」
储藏室砰砰响,碧娜对着门拳打脚踢,尖叫声越来越凄厉。
欧文怒火中烧,一种残忍的快感烧着他,脑筋一片混沌凝滞。他早就看不惯碧娜不时对麦雅冷嘲热讽,羞辱芙拉达更踩到他的底线。一想到前阵子自己跟傻瓜一样给碧娜唬得团团转,这股怒气非得宣洩出来不可。
直到听见碧娜的尖叫声带着啜泣,他忽然清醒过来,赶紧打开储藏室的门。只见碧娜踉踉蹌蹌地衝出来,满眼惊骇,腿一软跪了下去。欧文赶紧搀扶她,碧娜在他怀里揪着胸口,嘴唇泛白,呼吸急促混乱。
「碧娜,你……你怎么会这样……」欧文又惊愕又内疚,他不断捏着碧娜硬如石的肩颈,「深呼吸,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吐气……好,再来一次,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方才的气焰全无,碧娜依循着欧文的引导,反覆呼吸、吐气,身体逐渐在欧文怀中放软。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呼吸回归平稳,嘴唇恢復血色。他茫然无助地看着欧文,一身芙拉达的衣着,那和情人一个模子的样貌更令欧文满心愧疚。
「我必须向你郑重道歉,碧娜。」
怀里温顺的少女顷刻又竖起锐利的针刺,她猛然推开欧文,恶狠狠地瞪着他。
「对不起。」欧文仍维持瘫坐在地上的姿势,真诚地说。
「觉得愧疚吗?」
「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不是有意伤害我?」碧娜矫情装腔地说:「噢,我对碧娜做了可怕的事!像这样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欧文感到头痛,既无法生气却也无法完全同情眼前的人。
「痛快吧?」
欧文语塞,一发无声的箭刺入心脏。
「把我关起来,是不是很痛快?教训这个惹人厌的傢伙是不是非常爽快?阴阳怪气的人就是该踢进阴沟里,关起来什么碍眼的都不见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为你的行为找藉口!多了就是胡扯,再多就是废话。我不需要同情,我也不会同情你。我们都一样,当你选择作恶你就已经拿起作恶的剑,把别人的血擦掉但可擦不掉剑身上你的大名。」
碧娜残喘着说完话,便拖着仍虚软的身驱,有一步没一步地离开厨房。
欧文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回神。他决定先不让芙拉达知道垃圾桶里那件令人寒毛直竖的事。他忍着不舒服,赶在两人回来之前清掉垃圾桶里的东西,然后思索着,该怎么和芙拉达好好谈一谈碧娜。
***
欧文拨了通电话给一位久未连络的好友。有次欧文瞥见碧娜手中射箭俱乐部会议出席名单,其中一个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他跑船时认识的好友的名字。
在海上那段寂静的日子里,远离家乡、隔绝人世的生活,令有些船员个性变得古怪、闷闷不乐,他们大部分各自打发休息的时间,除了工作上的接触和偶尔串串门子,一回到房间孤寂便扑天盖地而来。
向来人缘极佳的欧文,在海上只交上这个朋友。若不是他,在无趣且劳累的洗舱时陪着欧文为一些低级下流的事而捧腹大笑,或夸口纵谈从前丰硕的狩猎成果,恐怕向来随遇而安的欧文也会变得鬱鬱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