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醒来。」
在荒芜的黑暗中,欧文听见来自远方的呼唤。有一瞬间他觉得他回到家乡爱尔兰,回到那间永远为游子保留的房间。父亲的叫唤声永远爽快有精神,大部分时间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浑厚有活力,唤醒他的话语最后绝对会加上「甜心」两个字,然后在欧文睁开眼前,嗅觉往往比他醒得更早,闻到从母亲身上传来的麵包、炒蛋香味;有时候是姐姐或哥哥,通常他们是在门外扯着嗓门大叫,伴随着拌嘴声和呵欠声……
但这个声音不是。视线天旋地转地从黑暗中缓缓散开。这里不是家乡,欧文感到身体的束缚。他猛然惊醒,倒抽一口气。
现在他所在之处,是麦雅的房间,而他被绑在椅子上。左边床铺上是芙拉达,她同样被绑着坐在床铺上,惊恐且困惑不已地瞪着碧娜。右边是上回被欧文和芙拉达清理乾净、原本堆放杂物的空间,那里只剩下一个木箱,麦雅以同样束缚的姿态坐在上面,同样惊惧不已。欧文则被放置在房门正对面,身后是可以看见外头街道的窗户。
至于碧娜,她唤醒欧文后,则满意地走回床铺旁的书桌椅,以平常那种懒散的瘫坐方式,坐在那里瞅着欧文。「你们睡得比我想像中久。」
「这是怎么一回事?」欧文沉住气,生硬地问:「搞什么?」
碧娜先是叹口气,然后像是安抚闹脾气的小孩子那样无奈笑道:「为什么你们每个人一睁眼,第一句都是同样的话,」她矫情地模仿芙拉达天真的语气:「怎么回事……碧娜?」转眼又模仿起麦雅结结巴巴的样子:「碧……碧娜……为什么……?拜託,用点脑子想也知道,你们被我绑在这里,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噢,我想到了,我忘了这一句,实在太经典不得不提。」碧娜又转向芙拉达,模仿起来:「这是……什么圣诞游戏,对吧?我不太舒服,你可以先把绳子解开好吗……」
碧娜突然忿恨地啐了一声。「我该说我亲爱的芙拉达,是为了掩饰害怕才这么说,还是脑袋里真的只有性爱和菸草?圣诞游戏……也是啦,我想玩一个,『沉潜』的游戏,欧文,这可是你教我的。」
欧文根本无心回答她的话,他留意到掛在椅背上碧娜常常拿来练习的弓,箭袋满满的箭支。
「昨天我没参与你们的圣诞派对,就是为了给你们准备这个惊喜。我『真的很用心』。」碧娜对着芙拉达说:「我答应过你的,这个圣诞节我不会让你失望,每个人都有礼物,游戏也少不了。」
响亮的一声拍掌,碧娜站起身来,活络一下筋骨,双眼炯炯有神地环顾四周,像个准备进行活动的主持人,带着那种矫揉造作的兴奋感,站挺身子预备宣布「好戏正式登场」。
「我一向喜欢简单,先谢过欧文,『我亲爱的朋友』给予我的灵感。你说过人际关係就如同沉潜,哎,说简单点,就是潜水,但我们的老师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诗人』,喜欢把简单的东西说得跟无用的华丽包装一样,也不管里面的东西是廉价的大烂货,但就是想包装。喔,我说得太多了。沉潜。」碧娜转了一圈,「不过你们大概也没机会再听我说那么多了。」
欧文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不像旁边几乎吓傻的两个人,碧娜的居心不轨他早就预先感受到,此刻不过证实起初的猜疑,更何况那种生死悬于一条弓线的状况他也早已领教过。他耳朵听着、眼睛看着,脑子里却高速转着如何解开捆住他的绳索以及如何拖延时间来逃脱。
「这十八年来,打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开始思考我到底为什么会和你们成为姊妹?我是很认真的思考,思考着为什么我会出生在一个虚偽又噁心的家庭里,噢不,是整个社会都噁毙了,烂到骨子里,这是一个腐烂到发臭爬满蛆的世界,却还高喊着『人生而平等』『人活着是有意义的』『活着、活着』,幽魂抱着腐烂的尸体央求着『活着』,然后活得丑陋不堪,继续将不平等发挥到无限大,到底有什么意义?」
碧娜开始来回度步,有时候会停下来,思考,再继续说下去。她看起来不再如往日散漫、事不关己,像个亟欲参透什么道理的老学者,双手背在后头,不时因思考言语的措辞而皱眉、噘嘴。
「这是真的,当我每天认真思考这些问题时,却还要看着一家子在我旁边耍智障、虚度光阴,我就很痛苦。啊,虚度光阴,我花了十八年才觉悟,也算得上虚度光阴……我花了十八年『沉潜』,沉入你们想像不到的深海里,才挖出你们每、一、个、人心里的烂泥巴。看吧,欧文,早说你没什么可以教我的,在你告诉我所谓『如何与人交往』巴拉巴拉的大道理之前,在我出生那一刻,我就被迫丢进海里,被迫看身边每一个人是怎么慢慢从肉体变成畸形的白骨,被迫往下沉,被迫、被迫、被迫……。」碧娜咬着牙,沉住气继续说下去:「被迫接受所有『无意义』的事。」
「碧娜,我……我不懂你到……到底在说些什么,你你你……醉了吗?」芙拉达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
「我一直保持清醒,打从我有意识开始。我才不相信什么小孩是从母亲的眼睛里认识自己那套逻辑,是我,和你从同个肚子拉出来开始,我就是个体,只有『我自己』去观察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当你们还向爸爸讨抱抱、向妈妈讨奶喝、哭着换尿布的时候,我就盯着他们和你们的一举一动。」
芙拉达频频颤抖,眼神仓皇无助地溜转,彷彿试图确定是否身在梦中。麦雅反倒镇定多,只是惨白着脸,毫无气力地看着碧娜。
「所以我开始做些假设与证实。五岁那年,我模仿你,摘了满株的梔子花,我想着既然你摘了一朵,她觉得可爱,那我摘了全部,她会作何感想?下场你是知道的,她一点不觉得可爱了。她觉得可恨。我不信,我是谨慎的人,我再测试一次。在某次你把饮料打翻时,她只说几句:『噢,我的小亲亲,你就是太兴奋了!』,所以接着我把碗里的起士条全都扫在地上,呵,她的表现还真令我失望。」
「妈妈不是故意要惩罚你……你的意思是……她偏心?不,碧娜──」芙拉达着急地想解释,碧娜立即嘘声打断。
「嘘!待会儿有的时间让你说。我对『偏心』的议题和感受早就在五岁那年就解决了,我大费周章把你们绑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听我像电视上,哭哭啼啼爸妈偏心、不理解我所以才犯罪的窝囊废一样。七岁那年,」碧娜提高声量,像是报告事项不带感情的继续说下去:「我发现『偏心』不是最核心的问题,问题是她彻头彻尾就是个自我中心又虚偽的女人。于是我把她装修好久的阁楼,她最爱的那一面墙,留下一些创作,听着,是『创作』。我想她那么喜欢装饰房间,那我就陪她来做些『有意义』的事,一把装满顏料的水枪就可以搞定这件事。她当然气疯了,为了这件事她和他大吵一架。可是我们的麦雅……」
麦雅猛然一颤,令欧文讶异的是,一向胆怯的麦雅,却抬起头迎视碧娜。
「你比我想像中的带种,麦雅。偷诗贼和大鼻子情圣。」
「我的诗和铁盒子,昏迷前欧文和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什么光碟……」麦雅恍然大悟,突然激动了起来,「是你,你偷了我的铁盒。还有放在房间的诗……难怪你刚刚在我房门口鬼鬼祟祟的……你偷了我的东西,还栽赃我和欧文的关係!欧文,那些光碟不是我录的,芙拉达还有那些诗──」
「谁来给你教点礼貌,我最厌恶的就是岔开话题。」碧娜用力踏了一步,打断麦雅:「不过你还是比你那位光鲜亮丽的姐姐带种多了,你看她抖成什么样子!情书的事待会儿慢慢说。」
「麦雅说的是真的吗?」欧文看过麦雅这副模样,和某次在餐桌上为芙拉达挺身而出辩护的样子,如出一辙。他永远相信那双坚定眼睛,没有任何谎言。他一半开心,一半仍因背后错综复杂的设计而头疼不已。
芙拉达终于停止发抖,恐惧渐渐转为满腹困惑,眼神在欧文和碧娜之间来回扫荡着。欧文嚥了嚥口水,继续说。
「为了栽赃我和麦雅的关係,把我们的……亲密过程录製下来,故意烧给芙拉达看。知道暗房里有监视器的人是你,不是麦雅……」欧文突然「啊」了一声,茅塞顿开,「那天清晨我在你房里看见的电脑画面,那是……难怪李医师的孩子会说:『所有门关起来的事。』你就是这样监视着我和芙拉达。不过我不明白,那两张诗足以达到你的目标,为什么你还要和我亲热──」
「你们真的令我厌烦,一个比一个爱带开话题。」碧娜挥手别过头,嫌恶地高声说:「你们知道你们睡了多久吗?他妈的睡了足足两个小时!所以我们现在只剩下半小时。我原本打算时间到一一毙了你们,但我突然想到,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今天是圣诞节,我答应过要送你们一份大礼,『意义性』的礼物──至少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死。」
「碧娜……告诉我,你在开玩笑,恶劣的玩笑也可以……」芙拉达呆若木鸡地说,见碧娜不回话,她又缓缓转向欧文,空洞的眼神在双眼接触的瞬间,静静淌下泪水:「欧文,是真的吗?不只麦雅,你……碧娜……你们……」
「嘘!」碧娜再次把食指摆在唇上,继续说:「回到七岁那年。在我毁了『妈咪』的宝贝阁楼后,麦雅在我的『作品』上用蜡笔刷啊刷,」碧娜边说边懒洋洋地举起手挥了挥,像在模仿作画也像在扫去芙拉达烦人的啜泣声,「画了一朵花。这个摇尾乞怜的小狗,没人理她硬要凑上去舔舔主人的眼泪,但总之见效了,『妈咪』爱死麦雅的画,那个下午,他们在那面墙画了一整个下午。」最后几个字,碧娜语气放缓,然后匆促地带过结尾:「然后狗得到她的狗屋,主人赏给他的。」
「你只是在忌妒。」欧文低声道。
「哼,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谈忌妒,这个话题的话语权该交给麦雅和芙拉达才是,她们才是忌妒的佼佼者。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直谈『妈咪』,也该谈谈『爹地』,两人臭味相投,什么锅配什么盖,相差不远。你刚刚提到的监视器,就是『爹地』给『妈咪』最好的礼物,你不用这么惊讶看着我,麦雅,我知道你一直很相信他,但他就是这么烂,你得接受事实。阁楼没了,他就为她打造书房后面的『秘密小天地』。于是呢,我又再做了一点点小测试,『妈咪』没通过测验,不代表『爹地』也一样,合理吧?」
碧娜走到正中央,优雅地转了一圈,若不是此刻压迫紧张的气氛,碧娜真像舞台上会出现那种从容自信、面容俊美的演讲者。
「我告诉了『爹地』,我看见『妈咪』和派对上的一位叔叔在厕所里,叔叔把手伸进『妈咪』的裙子里,而『妈咪』一直发出『呜嗯……呜嗯……』的声音。」
「住口!」原本在哭泣的芙拉达突然满脸胀红地大吼了一声。碧娜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和你看到的一样,对吧?喔,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比我还刺激啦,我有挑过,才让你去看的。你太过崇拜她了,芙拉达。」
芙拉达持续掉泪,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瞪着碧娜,喃喃吶吶着:「你早知道她在那间书房……」
「外遇。好听点叫『画画』,难听点叫『爱爱』,诚实点叫『外遇』。我看了上百次了,厕所、浴室、厨房、房间、花园就连花房也有,她腿开开的让男人把屌塞进去,快活的样子和你一模一样。我亲爱的姐姐,你们真的『很像』,难怪她偏爱你。」
「所以,你的父亲因此在书墙后面安装监视器吗?他开始怀疑他的妻子了。」欧文平静而有力地打断碧娜越加放肆的谈话。碧娜的话引起麦雅不小的反应,她的脸色迅速从惊愕变成满脸的失望。
「对一半。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诚实以告而做些什么事。什么都没有,表面上为她打造一间专属她的『秘密空间』,里头却偷偷装上监视器,监控她到底被几个男人上。他监控上了癮,却没胆戳破,这就是另外一半你没猜中的。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怎么知道监视器的事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碧娜缓步走到麦雅面前,微微弯下腰说:「他对你的疼爱仍没减少,对我,仍然保持距离。我真不明白,我那时还太小了,我只能明白一件事。」
碧娜挺起身,再度走回中间,来回扫视被绑住的三个人,宣告着:「那称之为『父母』的人不需要我的诚实。他们需要没有主见的笨蛋,他们需要的我都一点没有,他们需要『情报』、他们需要『服从』还有『符合他们期待的孩子形象』。」
「那是你个人经验,」欧文突然插话:「没有加入其他的变数,这些理论不管怎么证实都会绕回你的假设里,你只活在自己的逻辑里,何不看看芙拉达、何不看看麦雅,同样十八岁但他们眼中的父母就和你天差地远。」
「我不需要你说的变数。你或许很幸运生在人性不必剖开的『我爱我的家』之类那种彩虹泡泡家庭,但『人』都是一样的。对,我不该只侷限在『父母』,我说的是『人』。反过来说,你没经歷过我经歷的、我看过的,也只是无知的蠢驴!所有人类打从肚子拉出来时就注定跟屎一样,表面上和花蝴蝶一样,内在全都是苍蝇。」
「你也没经歷过你父母亲经歷过的,又怎么能断定他们心里对孩子的想像?有人花了一辈子仍摸不透自己,你觉得你花了短短十八年能看透人心吗?」
「别以为你比我多活几年就有资格训我,老芋头。人性从三岁小娃开始会说谎时就透露出端倪,从脑袋开始会运转时就能剖析,你自己比我多活几岁却还看不清是你脑袋不够发达,别把我和你类比,我说了,我是『个体』,打从我意识到这世界在盯着我看时──它可没把我当吃棒棒糖的小孩看──我就知道我是老着等死,跟年龄无关,跟你的心智发展快慢有关。」
「你觉得你长大了,所以你觉得你现在明白什么?」欧文继续追问。
「我明白人活在世界上不过是一场虚妄。老妈虚偽,老爸胆小,芙拉达贪心,麦雅……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形容你,你最近真让我大开眼界。」
发现麦雅仍沉浸在对父亲的失望,发呆不说话,碧娜得到她要的果实了,更是得意不已。她非得将这颗果实踩爆出汁来,勾起嘴角低声说:「你以为他疼爱你,是因为你是『麦雅』吗?他爱你的安静,可以保住这间屋子里的所有秘密。他是个需要面子的男人,当然需要管得住嘴巴又服从的看门狗。」
麦雅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眼泪一滴两滴的落下。碧娜仍不放过她。
「他就是个变态,麦雅,偷窥自己太太和别的人男人上床又不敢戳破的变态。只有你,蠢蛋一样听从他的吩咐,他要你不要发出声音我看你连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不拍拍你的头都难。你想想看,他哪能接受活蹦乱跳、个性模样都和『妈咪』一样的人相处,所以这个家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妈咪和芙拉达』,另一派是『爹地和麦雅』。」
「拜託你不要再说了,我的碧娜到底去哪了──」芙拉达突然溃堤,浑身因哭泣剧烈颤抖。
「我就在这,你没用心看而已。我的好姐姐,我可是很用心地了解你,了解你是多么用心想把『爹地』也抢过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不!我没有──」在芙拉达脸上,焦急和恐慌扭曲在一起。
「你没有一刻忌妒麦雅吗?没有一刻站在角落想着要怎么连『爹地』的心一起夺过来吗?芙拉达,你记忆力真差。只因为『爹地』只抱着麦雅餵她吃蛋糕,你就装肚子痛,跑到他身边唉唉叫,最后还是『妈咪』抱起你、安抚你。这类型事件屡见不鲜哪!后来你放弃了,把所有爱都寄託在『妈咪』身上,好像动物护食一样,老爱把你的猎物藏在书墙后面的暗房里,『这是我们的小秘密,打勾勾!』你们老是这样做,老爸看不腻,我看得都腻了。」
「不准……不准你模仿妈妈的语气……」芙拉达火气和泪水一起喷发,她太不熟悉「怒气」这种情绪,控制不了而支吾其词。碧娜不屑地冷哼一声。
「得到最多的永远是最不满足的人,连别人仅有的也要夺走,这就是你的好姐姐啊,麦雅。」碧娜回头望了一下失魂落魄的麦雅。
「我一直相信你……你对我很好,每次我难过、被骗时,都是你来安慰我、提醒我……我一直相信你……」芙拉达越说越小声,她神情涣散地盯着地面。「那天你是故意的吧?告诉我爸爸需要书房里的东西,骗我到书房里去,你明知到当时妈妈在暗房里和别人在一起……」
「傻子芙拉达,你永远都那么傻。我只是让你清醒一点,早点长大,老觉得『妈咪』和『爹地』是童话世界里的国王与皇后,你则是他们的小公主。我尽力了,怎么知道你还是学不乖,还把老妈那一套全学起来。高中时我提醒你,只不过是看不惯理查的嘴脸,就像我看不惯老爱招惹『妈咪』的那群脑子里只有鲍鱼的男人!至于我们的交情,还要拜老妈所赐咧!打从出身我就一点一滴从她的脸上学习,一点点『假笑』就能接近你,一点点『关心』你就把我当知心对待,我自己也很惊讶,到底是我太上道还是你太笨,你就轻而易举地信任我。」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一样。」麦雅哽咽地说。碧娜挑眉,饶富兴致地看着又抬起头直凛凛看过来的麦雅。
「妈妈是花了很多时间和芙拉达相处没错,但有一段时间,她不也曾试着和你相处吗?可是你什么都不要──」
「她把我关进储藏室!」碧娜忽然毛躁起来,音量拔高。
「因为你差点弄瞎我的眼──」
「那是因为那些该死的烂屌人!」碧娜快步走到麦雅面前,提起她的衣领,忿恨地说:「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弄、瞎、你!」
有一段时间,她紧绷着脸,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在缓和情绪。欧文注意到,他们越是激动,碧娜越得意;反之,如果碧娜动怒了,她需要花时间让自己恢復平静。一个月相处下来,包括几次和碧娜的正面衝突,她都没有真正伤害自己,令欧文多少领悟了一些事情。碧娜不是会衝动下手的人,她做事严密按着流程走,对自己更是苛刻,不容许半点失误或变数。
欧文开始不说话,观察碧娜的一举一动,想办法见缝插针,拖延时间。还有十五分鐘,欧文心里默唸。
「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一件事,」碧娜松开手,语气恢復从容自在,「你难道忘了妈妈以为你恶整她的『心上人』们时,对你多无情吗?啊,还有那隻肥猫的死,她几乎把你当空气,连你用心整理的花房一步也没进去过。不管是我还是你或是芙拉达,重要性都比不过几个有懒觉的男人,和她的心肝宝贝『伊萨』,我们三个活人,比不过一个死人!这样的人,你还要再替她说话吗?」
「在她临走前,她心里掛着的人是你。」麦雅几乎是用啜泣凑出这句话。
碧娜霎时哑口无言。欧文终于逮到机会,趁胜追击。
「你拿了铁盒,却没看里面的内容吗?」欧文朗声道:「除了栽赃我和麦雅的诗,那两张照片背后,别告诉我『谨慎』的『娜娜』没有一字不漏地看完。」
「不准叫我娜娜!」
「喔,你的母亲这么叫过你吗?我随口说说的。」看到碧娜起了情绪,欧文感到占上风。「我可是看得一字不漏,她决心自杀时,可是特别到你房里亲亲你──」
毫无预警的,欧文闭上嘴巴。他立刻留意到芙拉达。芙拉达木然地看着她,犹如第一次看到那两张互相写给对方的诗一样,神情既恍惚又受伤。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芙拉达茫然的眼神在碧娜和欧文之间徘徊不定,「妈妈她……自杀?」
「抱歉,芙拉达,我无意重提这件事,那都过去了──」欧文急忙说。
「哼,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件事吗?她要死便死,要亲就亲,以为我会就此感激涕零地发现其实我『小小的心灵里面渴望妈咪』吗?要不是麦雅从中作梗,她早就去她真正需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救了妈妈?」麦雅停止啜泣,猛然换了神色,不敢置信地道。
碧娜揣起手交叉在胸前,噘着嘴一言不发。虽然被捆得紧紧的,仍能看出麦雅的身体有快要炸开的怒火,挺起胸口正欲爆发。
「你看见了。就像每次我梦游一样,你看见了……每晚你看见我走到大树下你不会良心不安吗?」麦雅字字句句皆颤抖:「你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她是我们的妈妈呀!那晚好冷,我的力气不够也不高,差点救不了她……所以,猫也是吗?那天清晨,我梦游时把后院的窗户打开,你也在场吗?」
麦雅似乎想站起来,但由于双腿都被绑住,才挺起身就狠狠摔下箱子。她奋力挣扎,前所未有的咆啸着:「你真是大坏蛋!真是太坏了!坏透了!」
「像条油锅里的虾子。」碧娜面无表情地说,对躺在地板上边痛苦扭动边喊叫「这不完全是我的错,妈妈却误会我了……大坏蛋!大坏蛋!」的麦雅无动于衷。
欧文看着双眼无神、摇摇欲坠地的芙拉达,双眼像掉进了童话故事中那位冰雪皇后的碎玻璃,满眼的情意破碎得七零八落,在泛起的泪水中莹莹闪烁。
「我明白了。」欧文提高音量,盖过麦雅的挣扎声,严厉地直盯着碧娜:「你明明知道房里有监视器,却什么都不说,你的父亲偷窥你的母亲,而你偷窥两者。明明知道麦雅梦游打开窗,猫跑了出去,却故意放任牠跑去长满百合的花园,让麦雅责备自己直到现在。明明看到你的妈妈要自杀了,却见死不救……还有绊倒芙拉达的人……」
麦雅停止挣扎和尖叫,和欧文同时盯着碧娜。原本沉浸在失意与悲伤里的芙拉达,此刻突然回过神来,焦虑不安地看着欧文。
「你也看见了。」
「真好笑,那时我和你在房里,我能看见什么。」碧娜又走回书桌,稍稍一跳坐在上面。
「麦雅说她收手了,所以这就是我上楼没跌倒的原因。可是在琴房时,你三番两次提醒芙拉达灯串有脏污……那些黑色粉末是麦雅梦游时,拿蜡笔在墙上作画时留下的,麦雅的确对灯串动过手脚,但她收手了。」
「嗯哼。」碧娜开始玩起指甲,一派轻松,「麦雅收手了,我也不在现场,所以你说呢,芙拉达?」
欧文登时如梦初醒。他原本想推敲出碧娜的作为和思路,却一不小心连其他料想不到的都翻出来。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低头不语的芙拉达,她的泪珠还掛在脸上,却不见忧伤,换上另一种神色。场面一度屏息。
「可以对我说实话吗,芙拉达?」欧文轻轻道。麦雅好不容易撑起身体,靠在木箱上,极力抚平呼吸,无比专注地盯着芙拉达。
可是芙拉达只是咬咬嘴唇,满脸通红纠结,就是不说话。
「让我替我们的完美老师作结。」碧娜又拍了响亮的一掌,然后双掌放在膝上,「他已经完美的推敲出我这个人的处世原则,『任这个世界自由运转,让该发生的事发生』。但离真相还差一点点,看来我们的话题要先扯开我对『人生的无意义』暂时转到芙拉达身上。我在二楼时是看见麦雅鬼鬼祟祟的,她是临时改变注意。」
碧娜跳下桌,加重语气:「我的处世原则就是,该发生的事就该『发生』。于是我提醒芙拉达留意一下亲爱的妹妹手上的污渍,还有灯串上、楼梯间留下的黑色痕跡。芙拉达再笨,仔细观察也能看出她平日安静的跟空气一样的妹妹『突然』约她出来谈话是能干什么好事。嗯,故事到这里可以分两个支线,一条是芙拉达哭哭啼啼去质问麦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第二条是装死,跟平常嘻嘻哈哈一样粉饰太平。只可惜这两条支线都没有发生,发生了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第三条支线』。」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只待芙拉达发话。
芙拉达闭紧眼,呜呜咽咽地开口:「因为我受不了。对不起,但我真的受不了,欧文,原谅我!我发了疯,我一看见你和麦雅感情越来越深,我就发了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事已至此,一切皆已明瞭。为什么麦雅收手了,芙拉达依然会跌落楼梯间。这不是意外、不是预谋、而是由三个人的无情、贪欲、忌妒所网罗而成,摔下来的是芙拉达,但却是自导自演的谎言,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欧文心灰意冷地看着芙拉达。
「现在你能明白我说的话了吧,敬爱的老师?你的爱人芙拉达可没你想像得天真单纯又可爱。喔,还有另外一个胆小鬼,麦雅可是带种的很,忌妒起来可是夜夜往你的小情人房里跑,我真该一併把她掐着枕头的样子录下来!」
欧文冰冷冷地看着幸灾乐祸的碧娜,他对碧娜的感受已经从难以置信到彻底的绝望。碧娜完全是个魔鬼,她没有同理心,他们三人的生命和尊严对碧娜而言,跟垃圾桶里那隻无辜的雀鸟没什么差别。还剩十分鐘。
「我对你好失望。」麦雅幽幽开口,她的眼睛落在芙拉达身上,「我是忌妒过你,忌妒你不用花任何力气,只要笑就能博得妈妈欢心。而我不像你,我就是不会说话,只会种花。妈妈总是告诉我,来年春暖,花会依约绽放,可是……」麦雅微微哽咽:「可是她对我的约定从来没实现过。芙拉达,我对爱也有渴望呀!我不能一直等永远不回头的人,可是有个人,在都柏林的巷子口和我有约定,我找到他了,而他也来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如果你看着你仅有的期盼再度落空、再次轻而易举地被抢走,你有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