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的来了……
锦葵大概是场上最讶异的人,他神色茫然的目睹叔顗降临,比照着自己记忆中对人类厌恶至极的叔顗,怎么样看来皆不是同一人。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一对人类母女竟在叔顗心中佔去了这么大的位置?明知是险境,还是如此义无反顾?锦葵只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可却了然于心了。
锦葵在真正深爱之前,也何尝不是对人类不存好感。寻花问柳当作消遣娱乐,又何曾想过要认真。可偏偏他们一旦认真,就是倾尽身心,肝脑涂地。锦葵见叔顗冷眼扫过四处,也途经了锦葵而毫无停驻,他明白叔顗的脾气,生气了,气的还不轻。可不气才是不正常的,在锦葵决定绑走沛儿的那刻,他便思考过这样的后果。
忽感琼琚默默隐于锦葵身后,轻轻揪了他酒红色衣袍。锦葵才发现琼琚脸色惨白,回顾现场,适才目光皆被叔顗到来震慑,倒没注意到跟着叔顗来的还有一人。
那人身形壮朗,与锦葵文弱身版天差地别,面有髯鬚,神情坚毅无比。只是踏浪而来大抵是初次,全身被水洗礼颇为狼狈。
看琼琚这样反应,那人应该是奚村长了。曾经瞥过几次,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中。没想到第一次正面相交,竟是在这样危急的场合。
他为何来?难道也是为了琼琚?
他既然深情至此,又为何只是夜夜在琼琚殿外徘徊,却从不入内逕直离去?
难道这算是人类表达情深的方式?
这也是锦葵不能懂得。于他而言,爱她、护她,亲抚她每一个伤痕,陪伴她以欢愉掩盖沉痛的记忆,这才能称之为爱。
「琼琚?我来了,没事了。掳你的便是这个妖怪吗?」村长奚扶燁一路摔进来,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见妻子匿于白发红衣妖怪之后,以为此妖怪便是覡之同党。
说罢便捲起了袖管,他会来此就是来拚搏的,自是毫不畏战。纵然是妖怪,看这细瘦的身形,指不定还能赢呢!不论如何,生死成败,总得要为了妻子拚上一拚。
好歹也是不死拳传人,奚扶燁双臂拉开,摆好架式,步步前逼,不知这妖怪会使什么法术,看来只能速攻,攻其不备了!抬拳就往锦葵左肩打去,此拳为虚,其实意在攻击锦葵右下肢,既然身版文弱,根基自然不稳,聚力一击,普通人都得断腿,妖怪就不知会如何了。
锦葵眉头一皱,可以懂得护妻心切,却不懂的这招以卵击石有何用意,谁是卵谁是石,铁錚錚明摆着的事情,只能佩服他有尝试的勇气。
碍于琼琚在场,锦葵也不好下太重的手,只是手轻轻一扬,将琼琚护于身后,而手扬起宽袖衣就如旗子般摊了开来,上面的图案是红白相错的花朵,不知怎么在旋转着,奚扶燁不知要躲,只盯着看,看得目眩神迷,不由得脚步踉蹌,蹲下身来双手按住脑袋。
奚夫人早已泪流满面,这一折腾下来,脸好似还没乾过。沛儿在笼中静静的看,静静地观察,可怎么揣度都难料那眼泪几分是为锦葵、几分是为丈夫、几分是为自己流的。
他们三个之间的处境确实是尷尬至极,不过神被请来单单为了这场上不了台面的戏码,覡在想些什么?实在令人想不透。
「夫君,你何苦至此。」奚夫人哽咽说道,看着那个因为晕眩而蹲下身子的男人,要费尽多少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将他搀扶起来。
难道是为了她吗?这又是何苦呢?他们之间早已错过太多太多。
打从儿子夭折的那刻起,他们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奚夫人以为丈夫是怨她,怨她的肚子不争气,没把好的底子留给儿子。看着女儿只是徒增伤感,她无处发洩,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刺,总会把所有人都刺伤。
所以她把自己关起来,也打算这样永远关起来。
她当然也想过,或许他们夫妻俩可以一起面对这个悲伤,或许也能再好起来,一切就跟从前一样。
可一旦碰了面,只是小心翼翼地怕碰着了彼此的伤口,越是深爱,越是小心翼翼,越是闪躲,越是把彼此活成一座荒城。
他们坦承不了,那伤口就没法结痂,在那反覆的溃烂化脓,或许要把伤口整个削去才有办法突破这个人生关卡。
她好不容易今日才提起勇气要连根拔起,把自己根深蒂固的悲伤连根拔起,从今往后,没有奚夫人,没有那些无法面对的过往,不再成为夜不能寐挑灯瞪着儿子长命锁的呜咽鬼魅,也不再午夜梦回被孤单的凄楚惊醒,然后发现醒来也是孤独着。她又能怨谁,是她自己把自己拋下的,却拋得不甚彻底,所以才半死不活的待在这里,日日夜夜,像是提醒着所有人不可以忘记。
不可以忘记她曾经有个儿子。
就算全世界都忘记,她也不能忘记她的儿子。
曾经捧在手中的触感是那么熟悉,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要她怎么能忘?
是锦葵告诉她,她还是个人,不是鬼魅,而且是个漂亮的人儿。
她差点忘记她还拥有很多其他的,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心力捡起来了。在一次次地拥抱中,她感觉到自己真实,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存在着。只是当他离去,她又被那个曾经的自己追杀的走投无路。
奚夫人,既是人妻,应当遵从本分,生儿育女,守身如玉。
这些她都知道,怎能不知道呢?她拥抱着自己,反覆煎熬着,宛如处于油锅之上,锦葵每次来到,就是在锅里冲进了大盆的水,冷却了那些疼痛。可不久之后就会沸腾起来、烧乾,直到下一次的来临。
周而復始。
她已经累了。
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多年的默默无言、避不见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奚扶燁心中的重量。
这句夫君一出口,她既是怀念,又觉得哪不对劲,好像嘴不是自己的,说出了自己许久未言的称谓。
奚扶燁敲了敲自己的脑子勉强站了起来,正色道:「咱们夫妻换过庚帖的,许的是甘苦与共,永生不离。今日你被掳于此地,我又怎能不来?」
奚夫人眉头紧蹙,又是串串的泪洒落下来。
「我已不能是你妻子。」她说的果决,却说的撕心裂肺。旁人或许细瞧不出,但逃不过沛儿的眼。语速快了些,是怕那一字一句带着尖刺,缓缓言道只怕会戳破了她故作坚定的表皮,渗出不捨却又难堪的血液。
她说的是『不能』而非『不是』他妻子。
说的正是她走错了这一步,绝计无法再回头,纵有千万不捨,那些不捨也只是有待挑去的腐肉,剜去之后才能生出新的。
况且他这样好的人,又怎么能留个罪妇在身边呢?不如断得乾乾净净。
心里这样想,奚夫人红着眼眶,只是往锦葵身上靠了靠,以示亲暱。
「琼琚,夫妻之间我能不懂你吗?醒醒!别被妖怪蛊惑,这妖怪会摄人心志……」奚扶燁硬着气说道,可头晕目眩实在站不稳,又一个踉蹌扑倒。
『夫妻之间我能不懂你吗?』
在场观眾都知道的,这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弄懂过彼此,所以才会走到这般局面。
锦葵只心疼他的琼琚又成了泪人儿,一手环过她哄了又哄。他虚弱的嗓子费劲的朝云雨喊道:「云雨我们说好的,孩子带到就放我跟琼琚走。」
云雨也没有推託,只是换了个姿势,单手支颐,翘了个二郎腿,摆明就是看戏的模样。他另一手往前一送,这是『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