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夫妇既然救了回来,总不可能就这么放着他们不理,抱着一丝侥幸,傍晚一看他们两人心情平复的七七八八,南宫星便又去盘问了一番。
宋嫂虽然讲起来条理清楚了许多,但内容并没什么新鲜之处,她毕竟是头一个被送走,也算是情有可原。而她丈夫恢复之后,反倒露出了一副木讷本性,回想讲述的还不如刚被救出那时详细,看他满脸藏不住的歉意,南宫星也不好多做追问,只得草草作罢。
先前捉住的四个大汉老板娘已经审了一天,她对这帮抱着她走来走去不知吃下多少豆腐的臭男人自然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没给对方答话的机会,就先严刑拷打了一顿,南宫星一走进那间临时腾空的酒窖,就闻到了刺鼻的皮肉焦味,当下,他便把非要一同过来的白若兰撵了回去。
就连唐昕这种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那四个大汉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几个本来也不可能放出活口,我掏完了话,就是想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若是没有,今晚我就送他们上路了。”老板娘轻描淡写的说道,目光缓缓扫过白若云和唐昕略显不忍的神情,停在南宫星面上。
南宫星微微一笑,道:“这种江湖莽汉毛手毛脚不知轻重,老板娘不如多折磨几天出出气,心里痛快了,再杀也不迟。只可惜凭他们的武功,恐怕不够资格让咱们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老板娘颇为愉快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说对了,他们就是拿了那鬼面人的银子过来盯我,一个人收了一百五十两。就负责看着我不准我调动城里的手下。别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敢赚这种刀口的银子,我免费送他们棺材,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眼波流转,看向白若云道:“白少侠,你是不是觉得我下手太狠了?”
白若云面上肌肉微微一颤,默然片刻,只道:“在下不好置评。只能说,换作我,我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唐昕却已调整好了心绪,笑道:“夏姐姐,这种事男人不懂,女人受了气啊,就是得出痛快了才行,不然身上哪儿都不舒服,真能憋出病来。”
老板娘摆了摆手,道:“我也有过满肚子慈悲心肠的时候,多在江湖走动走动,慢慢就都懂了。不说这个了,咱们上去喝酒。今天让你们尝尝我这里镇招牌的十里桃醉,大家都好好喝个尽兴,别总是绷得那么紧,松一松,之后才更有劲头。”
开坛香十里,满树桃醉。
比起今晚这两坛,昨日救下老板娘后喝到的那些只能算是醋。
老板娘说得不错,他们确实已经绷得太紧,适当的松弛,正是他们此刻最需要的。
所以他们都醉的很快。
也许他们都不想醉的这么快,无奈好酒的力道犹如内家高手,触手不觉,后续绵绵,失却先机,便是排山倒海再无抵御之力。
两个年轻姑娘酒量也是一般的小,白若兰醉的快些,捉着筷子对准一片腊肠夹了三五次都没夹上之后,扁着嘴嚷了句:“你不理我,我还偏不吃了!”说罢一放筷子,趴下再也抬不起头来。
唐昕大抵是因为头晚的水酒没滋没味失了戒心,小觑了这酒的后劲,算着量喝了四五杯,一贯媚人的美目便难得一见的直楞起来,被南宫星调笑了两句,竟笑嘻嘻的唱起了蜀地小曲儿。乡音浓厚,南宫星听不太懂她唱的什么,倒是白若云听了之后,颇为玩味的打量了他几眼。
又是一番畅饮之后,白若云也不胜酒力,勉强保持着清醒,送妹妹回房休息,借此告退。
唐昕倒在里间床上睡得香甜,桌边就只剩下了南宫星和老板娘二人。而第一坛酒,不过才少了六成。
“南宫兄弟,看上去,你似乎也快要醉了。”老板娘二指捏住酒杯轻轻转动,侧目望着南宫星道。
南宫星的圆脸的确早已是一片酡红,面上的笑容也不似平时那般自然,露出几分刻意的味道,看上去,真像是随时可能像根木头一样倒下的模样。
但他悠然自得的仰头又饮下一杯,道:“快要醉了,就是没醉。有些特殊的情形下,我的酒量总是比平时大些的。”
“哦?”老板娘也送落一杯下肚,挑眉道,“什么情形?”
“比如……”南宫星将两人酒杯满上,笑道,“有机会灌醉你这样的美人的时候。”
老板娘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道:“你肚子里的念头,倒是丝毫也不掩饰呐。可惜,我虽是个寡妇,却是个卖酒的寡妇。你真觉得能灌醉我么?万一最后醉的是你,可就没人护着他们几个了。”
她这一双越喝越亮的眼,看得到是通透。
南宫星微微一笑,举杯喝干,一亮杯底,道:“行走江湖的都不是三岁娃娃,我总不能连尿布也要备好替他们换上吧。”
老板娘跟上一杯,拿过酒壶倒满,细声道:“你的意思是,敢和我一起大醉一场咯?”
“美人有约,在下从不错过。”南宫星抬起朦胧醉眼,举杯道,“更何况我这样的色鬼,是绝不会比美人先醉的。”
“巧的很,”老板娘吃吃笑道,“我也从没比别人先醉过,在酒席上打我主意的男人你可不是第一个,之前的,都醉成死狗被我丢进了臭水沟。”
南宫星直直的盯着老板娘胸前领口透出的那一抹诱人白腻,笑道:“我要是也醉成了死狗,你不妨把我也丢进臭水沟里。”
老板娘的眼里笑意更浓,柔声道:“你这样可爱又强壮的男人,我可舍不得呢。”
言谈间又是几杯下肚,第二坛的泥封拍开,屋内已是酒香四溢。老板娘满面飞霞,一双妙目却偏偏依旧清醒无比,纤长手指轻轻巧巧的端着酒杯,一杯一杯灌进口中,仍似喝水一样利索。
南宫星眼中醉意更盛,身子早已半伏在桌面,从他趴伏在那儿仰头喝酒开始就是一副马上便要醉倒的样子,但一直喝到第二坛下去大半,他也仍是那副样子,摇摇欲坠,却偏偏不坠。
第二坛也喝到见底,老板娘满面喜色的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出门去,转眼又拎回两坛,咣当丢在桌上,笑道:“许久没遇上你这么能喝的对手,来,咱们喝个痛快!”
人的酒量终究不可能比的上十里桃,十里桃都会醉的好酒,人又岂能不醉。
第四坛将将过半之后,老板娘清亮的眸子终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摆了摆手,道:“不成……了,我家……那口子归西之后,我……已经有五年不曾醉过了……小星,你好本事,我……喝不过你。我……要醉了,之后……随你吧……”她醉眼盈盈的瞥了南宫星一眼,双臂一横枕在头下,趴了下去。
南宫星直愣愣的看了她几眼,笑着将酒杯扣在桌上,摇摇晃晃的走到老板娘身边,将她打横一抱,放到了唐昕身侧,跟着随手落下床帐,拉过屏风,转身出门之前,还不忘灭了灯烛,留下一室静谧。
“没想到会喝成这样,看来……只好多等一天了。”他颇有些不舍得看了看屋里,抬手关好了房门。
即使明天起来可能要头痛欲裂,他还是忍不住一路微笑着回到了住处。
女人肯在你面前喝醉,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而有好事的时候,人还是应该笑一笑的。
和南宫星预料的相差不远,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揉着额角爬下了床,那酒他的确喝得太多,连睡觉中自行运转的内息修为效果都打了个对折。
白若兰醉的最快,醒的也最早,南宫星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已经在院中练了一个多时辰的武。白若云坐在一旁一边指点一边自行修炼,到并未下场喂招,看他神态,应该是昨晚几人之中最清醒的那个。
将近正午,白若兰都将换下的汗湿衣服洗好凉晒出来,唐昕和老板娘才先后醒转。
唐昕醒得早些,一发觉自己醉卧在老板娘身侧,忙偷偷下床摸出门来,一溜烟窜回了自己的客房。
老板娘显然是醉的狠了,梳洗罢,略施脂粉,走出门来,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一双凤眼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密布的血丝。她的头想必也疼得厉害,出了门也一直用手扶着,按揉不休。
但她的神情显得相当愉快,一种特别的希冀之意正若有若无的流淌在她微翘的唇角与水盈盈的双眸之间。
她的眼睛的确会说话,只是一个对视,便已让南宫星明白,今夜,他们仍该一起喝上一杯。
午后,老板娘在城中的手下传回消息,城内并没什么太大的动静,李卓依旧驻留营地未曾返家,但他家中去了许多捕快,似乎是调查有人闯门的案子。
宋家的三个孩子尚无音讯,但查到东街口的药铺最近有人照着一个宁神安眠的方子抓了十来剂,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孩子安静入睡不被查到。
另外,半夜里承泽客栈似乎出了事,楼上客房那边打得噼里啪啦,所有住客全被吵醒,只是都听得出外面肯定是江湖械斗,也没人有胆子探头看上一眼。不过并未闹出人命,一早起来,一个拿着无鞘单刀的汉子赔了银两,也就没再惊动官府。
最后一件事,是城外一间荒宅着了大火,连四周的野草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不过不知是谁提前清出了一圈泥沟,没让火势蔓延到附近的林中,只把宅院烧成了废墟一片。里头似乎有不少焦尸,只是衙役们围的严实,打探不出更详细的。
南宫星暂时没想出什么头绪,便只是问了问昨晚城中四门的夜岗情形。
回报的人楞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向老板娘请示之后,便又匆匆出门去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人折返回来,带回了答案。
四门都已被新安排的轮值官兵把守,夜岗也一并纳入,一切都平静无波,就好像死了的那些兵卒、更夫和衙役,根本就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看样子,即便是那个被吓傻了的张大人醒转过来,也不可能从衙门里扳倒这位郡尉大人了。
对方在官府中的防备,竟比预计的还要重视,这倒真不像是江湖人的行事手段。
萧落华执掌的天道并未和朝堂有过多少牵扯,一切明争暗斗,都自限于江湖之远。
而这次陆阳城的布置,官府绝对脱不开干系,南宫星不禁开始怀疑,莫非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方向?这一切其实和天道并无关系,而是江湖上又暗暗兴起了一股势力?
可若是如此,以如意楼此时的消息渠道,不应该丝毫没有察觉才对。
骆严毕竟是以剑法名动江湖,白若兰此刻难得有了空闲,与南宫星聊了不几句,便有些迫不及待的将话题强行转到了剑法上。她也知道自己必定不是南宫星对手,只是想让他指点指点,看看她的剑法都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
这本是个亲近的好机会,无奈南宫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苦笑道:“我只学了师父的情丝缠绵手,剑法我只是懂个皮毛,拿在手上耍耍还行,想要指点你们这种从小练剑的,可就远远不够了。不过我师兄是专修的剑术,有机会遇到他,我叫他教教你。”
白若兰一听此言,立刻满面担忧道:“你轻功虽好,可只学了一套擒拿武功……也太危险了吧?我听说有的高手会移筋换穴,你碰上了,岂不是毫无办法?”
南宫星微微一笑,道:“不不不,我的掌法拳术也都算得上略有小成,只是寻常情形有个擒拿功夫也就足够罢了。”
暮剑阁专精剑法,拳脚功夫只不过是可以护身的程度而已,白若兰不精此道,也就不再追问,转回闲聊,打发着练剑间隔的歇息时光。
今日晚饭,众人都没再饮酒,老板娘的宿醉直到这时才消解干净,重又有了容光焕发的感觉。两三日的相处下来,彼此之间总算少了许多戒备,除了白若云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其余几人倒都放松下来尽情谈笑。
饭后南宫星去隔窗看了看宋家夫妇,宋嫂依旧以泪洗面,面前的饭菜几乎不曾动过,他丈夫吃的也不太多,愁眉苦脸的坐在张大人身边,不停长吁短叹,时不时揪住头发,一副恼恨万分的神情。
南宫星捏了捏拳头,却也只能转身离开。
从遇见孙三手算起,今日已是第三天,按江湖惯例,明天正午就是他们集合的时候。
若是柳悲歌邀请的人全都到了,那这陆阳城中说是高手如云也并不过分。要是在这帮人中出了什么岔子,莫说是白若云,就是白天雄与他的疯儿子联手,也难以全身而退。暮剑阁里能在这种场面下稳稳守住阵脚的,只怕仅有四大剑奴而已。
而四大剑奴并不在这里。
在这里的,只有他南宫星。
此刻仍没摸清对方的路数,他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其实,直觉依旧在提醒他,抛下陆阳城中的事端,带着白家兄妹换往他处另寻线索才是上策。
可如今宋家夫妇已被救回,剩下三个孩子很可能还活着,他已不可能甩手不管。
他在夜风中静静站着,静静的看着满天繁星。
周围的窗子,一扇一扇的熄灭了灯光。
最后,只有一处仍然亮着。
他笑了笑,向着那暂时的温暖走了过去。
他相信,此刻最适合帮他放松下来的人,就在那里等他。
“谁?”叩门之后,门内传来老板娘懒洋洋的回答,似是独个在房中已浅酌了几杯。
“我,南宫星。”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想找老板娘喝两杯。”
门内沉默片刻,一串轻微步点直达门边,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一线,露出老板娘浅浅妆点过的面庞,她扫一眼南宫星空无一物的双手,笑道:“我找你的时候好歹知道带一壶酒做做样子,你就这么空着手来了?”
“老板娘这种贴心人,房中必定早已有酒。我又何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