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变这个词,大部分下人是听也听不得的,圣人训,忠君爱国。一个叛字,有辱人之嫌。
正当云珠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想补救两句时,就听绮霰道,“咱们府上处处都好,我自然希望你们也好,若说放出去,自然是跟着全家老小一道儿去庄子上才稳妥,没得叫你们这些独身的出去的道理。”
听她这么说,云珠许多私心倒是不好说出来了,只说都听姐姐安排,便散了场。
话虽如此,可绮霰出去走了一圈,谁晓得能做出半夜举着灯笼来寻人的事来。
眼下月上墙头,星光朦胧,宵夜刚送下一晚山楂瘦肉丸子还在嗓子眼,正踮着脚在门前数砖消食呢,忽然就见绮霰从转角僻静处冒了出来。
“怎么这个点儿?可是有事?”想着贾宝玉怕黑的性子,云珠忙披了衣裳,正欲点灯笼跟上,就叫绮霰按住了。
幽幽的声音在昏黑中响起,语气里满是抱怨,“我怎么都做不出那等将人名字填了送上去的事,可若是叫宝玉做,只怕要惹出更多眼泪来,这可怎么办?”
绮霰有着这内宅里少见的善良,也正是这一腔赤诚,叫宝玉每每见了她就心生欢喜。
当然,也不妨碍转头就被别的妹妹勾走了三魂七魄,待到了黛玉跟前,才有几分正形可看。
如今一说要送人走,丫鬟们又使出浑身解数,日日纠缠着宝玉玩闹,瞧着是连削举人帽的羞愤都忘得差不多了,他若是肯出口求情,怡红院搞不好就不用摘人出去了。
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长久。
云珠见绮霰挣扎得厉害,便握着她的手柔和道,“我白日里说的自当真的,绮大姐姐莫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
这院子里是千好万好,宝玉赏东西赏钱没一回眨过眼睛,旁的人都挖空了心思想黏在宝玉身上,唯独云珠爽快的松了口,绮霰不理解,追问缘由。
“我这好几年浑浑噩噩,索性得姐姐们庇佑,才没落了陷阱去。前头袭人与晴雯斗得两败俱伤那回,老太太发话要咱们相亲相爱,我也为此腆居二等,补了个缺,不然的话,现下我还不晓得在那处扫地煮茶呢,如今姐姐有愁容,而恰好我愿意相帮,难道不叫两全其美吗?”
又道,“只我有一个条件。”
绮霰正思虑着自己帮过这小丫头什么,当即嘴上一秃噜,顺口问道,“什么条件?”
虽然知道这条件说给绮霰听了也未必能顺利满足,但先将风放出来,有那不愿意出去的,自然会想方设法满足自己这个愿意出去的。
“我要脱籍。”云珠郑重道。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一想到要配种,她心中就多了两分急切。
贾府放人是为了省钱,说是放,其实是将府中的冗杂人员剔出来,扔到庄子上去。
说白了就是降薪。
裁员是不会裁员的,这等王公贵族有自己的面子要守,好端端的裁员,只会让同行看笑话。毕竟贾府抄家时,依旧是维持着仆役成群的体面,眼下哪里会大批量裁员呢。
去庄子上,拿着最低的工资,压榨尽最后一滴剩余价值,才不枉费‘培养’这么多年。
绮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叫云珠等着,她问过了再说,言罢就说起旁的差事,不欲再细聊脱籍的事儿。
毕竟,对于一众丫鬟小厮而言,在国公府当差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居然还有人想着要脱籍出去,绮霰暂时不能理解。
她得消化消化。
夜谈极其耗费心神,又兼绸缪将来的缘故,云珠心下时惊时喜,绮霰一走,她便觉得腹内空空了。
只是这个时辰了,能吃的也就是些冷硬的糕饼,哪里有热乎乎的山楂肉丸子来得消食开胃?
还是睡觉吧。
岂料被褥还没揭开,窗户倒是‘吱呀’一声先被推开了,紧接着,芳官和棋官两个探头探脑的缩在窗棂上,看向云珠的眼神,带着些许慌乱。
云珠一见,只当她俩是听见了自己与绮霰的谈话,想着芳官还有银子在自己这处,又想着这帮小戏子的归宿,不忍之色一闪而过。
只是买来的戏子和买来的丫鬟不一样,她们又不是奴籍,走与不走不过是主家一句话,自然不是自己能置喙得了的。
于是忙挂着笑脸道,“哎唷,你们两个这么晚了不睡觉,怎么来我这处了?亏得门房的婆子肯给你们开门。”
一面说,一面也不等回答,作势将芳官的钱袋子从床底下翻出来,问道是不是拿钱有用处?
芳官和棋官原本是来寻云珠说那要谴人出去的八卦的,谁晓得云珠就是那八卦的正主儿?又见她这般模样,还当她明日就要出门子去了,心中不免惊惶。
“云珠姐姐,你真的要脱籍出去吗?”棋官怯生生的。
她们戏园子里有几个干娘管事,都是不好相与的,好容易搭上了宝玉这条线,又扣紧了云珠这个有些体面的下人。不想转眼又空了,于是轮番劝慰,费尽心机地想要将人留下来。
云珠不得法,打着哈欠将两人推出屋去,“还没影儿的事呢,你们快些回去睡觉吧,小小年纪不好好睡觉,将来长不高!”
她恐吓着。
她倒是想被裁员,就算贾府再精穷,遣散时怎么着也能拿点儿补贴吧?她也不贪心,随便打发个n+1就行。
一宿无梦,次日一大早就听说宝玉跟着黛玉去立冢了。
虽说了不必跟着,可到了巳正时分,还不见人回。
众人便熙熙攘攘的往沁芳桥边去,也只得那处秋海棠正盛,恰是上好的埋地。
尚未到跟前,便听一女子吟唱,“飞谢满天……”
下人们不通文墨,只觉得这唱词凄美孤苦,再兼语气,颇有叹惋之意。
云珠心道,这可真是身病易好,心病难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