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微眯眼,用力踩脚蹬,甩开坐骑腾跃而起,扑上前面的马背,环住姜姮用力拉扯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嘶声哀鸣,终于在殿门前堪堪停下。
于马背上沉静片刻,惊魂稍定,他抓住姜姮的手腕,把她生生拖下马背。
他脸色阴沉如铁,箍在姜姮腕子上的手不断收紧,姜姮吃痛,嘤咛低吟。
梁潇正要发作,崔元熙骑马追过来了。
马蹄扬起浮尘,他跳下马,急色匆匆快步到两人面前,满含担忧地上下打量姜姮,问:“可有受伤?”
梁潇怒气罩顶,懒得应酬他,一把将崔元熙推开,拉扯着姜姮要走。
崔元熙趔趄后退了几步,叫道:“殿下,王妃脸色不好,别宫里有女医,让她来给王妃看看吧。”
梁潇止步,回头看姜姮。
她没有脸色不好,相反,因为刚刚纵马疾驰而出了些汗,发丝濡湿被贴在鬓角,白皙脸颊染透两团红晕,细长玉颈纤柔微垂,一双眸子黑亮清澈,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挑衅地斜乜梁潇,倒比来时多了些生气。
好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突然活过来了。
看得梁潇略微失神。
沉默的间隙,崔元熙飞快地唤来内侍,吩咐去请女医,生怕梁潇反悔,挡住两人去路,缓声和气地劝:“王妃身子娇贵,若是伤到哪里可怎么好,不若叫女医仔细检查一番,图个安心。”
他看出梁潇是动了怒,多年来也领教过他那阴鸷凶厉的性子,心知若让他在气头上就这么把姜姮带走,绝没有姜姮的好果子吃。
便用了迂回之策,想着把他拖在这里,先让他消消气。
崔元熙见梁潇不语,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就让女医去观山殿里为王妃检查身体吧。正巧我有政事要与殿下商量,我们就在外面坐一坐。”
姜姮险些撞上的那座单檐歇山三层殿阁就是观山殿,正近在眼前。
殿前三尺石砌丹墀,敷荣乔木遮出片荫凉,摆了一张檀木矮几和几张丝篾编榻,席榻而坐,观远方西山群岚,殿影婆娑,景致飘渺雅清。
崔元熙与梁潇对坐,揽袖为他斟一瓯茶,道:“近来王瑾在金陵内四处抓人,且抓的都是入京赶考的仕子,已然闹得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有大乱子。”
梁潇心不在焉,随意道:“他是枢密院使,辅臣之一,想来心中有数。”
崔元熙的神情蓦得幽深起来:“听这话,殿下是不打算管了?”
“成州战事方歇,政务甚繁,本王没空理这些微末小事。”
一阵沉默,耳边泉水淙淙,敲击苔石,仙乐般清幽悦耳。
崔元熙的声音亦如谱奏得当的乐曲,温和得体:“我只是可怜那些读书人,千里迢迢奔前程而来,却无端蒙受冤屈,若运气好些,三年再三年,若运气不好,只怕前途就此蹉跎,再无翻身之望。”
梁潇原先只是疏懒地应付,听他这样说,反倒笑起来,俊逸秀瑰的眉间眼底铺满讽意:“怎么?在崔学士眼中本王竟是这般慈悲为怀的人吗?”
崔元熙默不作声。
当然不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当年梁潇凭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将倾之颓势,靠得是满腹韬略,亦是绝厉寒骨的狠。
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刀尖浸染的血,刃下哭啸的亡魂怕是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
话题一时僵住,圆滑善谈如崔元熙,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两人静静品茗,在内侍添过三回水后,观山殿的门敞开了。
梁潇将茶瓯推开,敛袖起身,崔元熙抓住最后一刻机会,将原本想迂回道来的消息低声告知:“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道七年前的新政党死而复燃,想借机把火烧到殿下身上,毕竟……”
他倾身靠在梁潇耳畔:“新政党首之一可是殿下的亲弟弟,凭王瑾那点道行,若想扳倒殿下,恐怕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把柄了。”
清风徐来,枝桠震颤有声,自树隙间遗落斑驳阳光,落到梁潇面上,显得幽邃莫测。
他自始至终静若沉澜,只在最后,抬头掠了崔元熙一眼,不屑又敷衍道:“如此,便多谢崔学士提醒了。”
女医由内舍人指引来到树下向梁潇禀告:“王妃身子无恙,殿下不必忧心。”
梁潇吩咐赏,和崔元熙一起进入殿中。
里头是阳陵宫苑的宫女在侍奉,甫一入殿,便有红霞帔守在门口,敛衽告知:“王妃正在更衣。”
刚才女医曾脱光姜姮的衣裳检查她有无外伤。
崔元熙会意,止步在綦文丹罗帐后,梁潇独自入内。
隔一道屏风,能听见里面衣料窸窣的低微声响,梁潇转进去,见姜姮只穿着红绫抱腹和薄绸裤,露着雪白柔润的肩背,三四个宫女围绕她,正要给她披亵衣。
花台妆镜前,崔兰若正托腮看得入迷。
梁潇心中不快,道:“你们都下去。”
宫女们将衣衫搁在榻边,齐齐躬身告退。
梁潇扫了一眼坐得纹丝不动的崔兰若,愠道:“出去!”
崔兰若只当自己与被呼来喝去的宫女不同,叫他一喝,脸颊霎时滚烫,觉得屈辱又难堪,想与他理论,可又被他凛冽冷骇的脸色震住,嘟囔了一句,也乖乖地退出去。
她一走,梁潇立即上前,攫住姜姮的腕子,把她甩到榻上。
极闷顿的一声撞响,纵然隔着榻褥,姜姮还是觉得胸口被撞疼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陡觉脊背上一股狠力压下,迫她紧贴榻褥趴着。
上方飘来浸染凉意的嘲弄:“想死吗?”
姜姮不想死,刚才……刚才只是控制不住奔跑中的马,她明明依照记忆勒紧缰绳了,可那马就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往殿墙上撞。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从前的她深谙御马策术,可整整荒废了七年,技艺退步得厉害。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摁着她,问她是不是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