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山。
魔尊用极慢,极慢的速度叫着佛修的名字。
佛修便小声,小声应着。
他似乎是痛极了,也累极了。
自他醒来,那伤口恢复的速度蓦然加快了许多,可是比起他从前那般迅猛,却还是远远不如。
魔尊几根触须在僧人的身上擦过,那浑身血污的灰袍,就换做了雪白的新僧袍。
佛修虽然常一身灰。
然这身白袍,却异常适合他。
两条极瘦的胳膊搂着谢忱山,那骨头硌得慌。
他半睡半醒地想着。
困了。
其实当真是太累了。
可是耳边吵杂之中,却仿佛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可怜极了,也痛苦极了。
那咿咿呀呀的哭泣声让人烦到不得不重新睁开眼。
魔尊那流满血泪的脸就不好看了。
丑。
谢忱山想。
他靠坐在魔尊的怀里,轻声说道:魔尊啊魔尊,走到今日这一步,你应当知道我从前都是在算计的罢。
魔尊皱着眉,硬邦邦地说道:你没骗我。
我骗了你。
这就像是嘴角,无聊无趣极了,却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斗下去。
太有意思了。
谢忱山想笑,倘若不是因为那伤口还未愈合,他必然是要放声大笑,笑得恣意张狂,笑得放诞不羁,笑着世间的事情真是太有趣了!
他勉强扶着魔尊的胳膊站起身来。
方才魔尊那蓦然的动作,早就让无数视线投注在此间。
谢忱山捂住着嘴咳嗽了几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诸位怎么等我这死去回来都过了一回了,这还没动手呢?
他的声音虽浅,也确实是没力气说大声了,却也足够了。
华光寺无灯,如今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当速速远离那魔物!
一道不知从何处抛下的苍老嗓音,激得补天阵的金光都更亮了些。这种已然修炼到了尽头的大能便是如此,能在小范围内改变周身的领域。
如同令出法随!
谢忱山感觉身体不由自控地微动了一下,然后被两条硌得慌的臂膀握得更紧。
谢忱山轻轻拍了拍魔尊。
他浅浅笑了起来。
难不成诸位以为,贫僧这般苦心孤诣,全都是顺从你们的谋算不成?
徐长天身披法袍,法纹连绵落袖,正微微亮着蓝光,映得两鬓发白的他更显冷峻。他乃是一派宗主,一旦认真起来,那浑然的威势自然无法比拟。
无灯,广夏州,沧州,万魔窟,这三处皆是你亲自引着魔尊前去,而也正是你送来的魔尊血泪,方才让补天阵活了过来,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如果从一开始无灯就不打算对魔尊动手的话,那又何必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广夏州,晦气最初诞生之地。
沧州,不祥之物新生之处。
万魔窟,魔尊新生之点,世间最不敬之地!
万魔窟之所以会被作为囚禁万魔之所在,便是因为此处本就是天地的缺漏!
许多事情讲究个因果,谢忱山带着魔尊重回那几处地方,绝不是胡乱选择的!送回来的血泪,尤其是那数年间对魔尊的引导,以至于最终孕育出那颗心在做出了这般种种事情之后,无灯又有何资格说出这种话?!
谢忱山笑了。
他感觉得到身后魔物的气息越发驳杂,越发奇怪,也越发的幽暗阴沉下来。
就像是这些年他最是熟悉的晦气。
谢忱山道: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因为想,那便做了。
是不需要原因的。
那身后仍然在膨胀的气息,让谢忱山知道这场晦气的吸纳还未完全,那补天阵哪怕就悬在脖子上,却也无论如何都还不能落下来。
于是他便也这么悠哉悠哉,仿佛是在闲谈一般,与魔尊说话。
你从前说你没有名讳,你的阿娘姓徐,便以徐作姓可好?谢忱山竟是这么枉顾旁人视线,与那晦涩的魔物说起话来。
猩红的血眼眨了眨。
自然是好。
有心,和无心之间,总归是有些不同。
谢忱山轻易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欢愉。
那些情绪从心渗透到了魔的语言。
谢忱山呵呵低笑起来:既姓徐,那便叫沉水罢。
徐沉水。
魔物跟着念了一遍。
徐沉水。
然后他僵硬地笑起来,沉闷的肉块像是第一回 学会这种别扭的动作,向上勾起的时候,透着不熟稔的呆木与奇怪。
可那是在笑。
徐沉水笑起来。
那颗鲜活的心仿佛又更亮了一些。
沉水沉水,香之珍品,他倒也配这般名讳?
在阵外,孟侠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嘀咕。
他的神色极其不耐,命剑倏忽而过,穿透了那人的胳膊。
在惨叫声中,徐长天淡淡看他一眼。
他这位弟子的心性之坚,着实让人赞叹。
只不过
徐长天收回视线,幽幽望向那将将有了名讳的魔尊,心中莫名想起了那日他去华光寺的拜访。
无妄那老和尚并非不知他的来意,却仍在兜圈。
今日这一出,多数人皆以为佛修无灯已死,不然这万魔窟是万万不会吐出魔尊的,毕竟那只存一的记载,在历史悠远的万剑派中仍有记载。
可那无灯却偏偏还是活转了过来。
这不由得让徐长天想起了华光寺内有一部神奇的功法。
无妄便是修习了那套功法,在三百年前为了挽回一次极其严重的灾祸而出了岔子,故而才是那般身形。若非那套功法有极其苛刻的入门要求,怕是会有不少人觊觎。
可尽管如此,那仍然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
比如假死。
那是能够彻底欺瞒过天地法则的程度。
据他所知,数年前,至少在谢忱山在修仙界闯出名头的时候,无妄从未动过想要把那法门传授给他的念头。
那么是在谢忱山最近两次回寺,发生了些什么?
补天阵已然开始活跃了起来。
那波连不断的金光仿佛最耀眼的璀璨,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交织的无数金线一道道循环往复着,磅礴刚正的气息越发威压下来。
而那阵中,谢忱山仍在和徐沉水说着话。
捧着新鲜出炉的名讳,魔物像是高兴极了。哪怕是心中默念着做人,可仍旧有几根触须不由自控地偷跑出来,正在身后快活地摇曳着,那绵绸如水般的触须也有轻轻搭在谢忱山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