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入许昌之时,太傅身体又不好了。
他将胡毋辅之的军报看了又看,心中愈发不爽利,暗暗决定:今年就把此人踢到兖州,让他去当个整日耍嘴皮子的大中正,终生不复入朝堂。
“太傅,此时当镇之以静啊。”主簿郭象坐在对面,轻声提醒道。
司马越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打了胜仗,即便再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给赏。毕竟,禁军本来是不会出动的,邵勋完全出于“恩义”,才率师出征。他甚至连私兵部曲都带上了,任谁也无法指摘他的不是,你这时候再苛待他,可就说不过去了。
“邵勋在清河做了什么?”司马越突然问道。
“据刘庆孙查探,派捐钱粮,搜罗工匠。”郭象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
邵勋当真是连掩饰都不屑了。看样子他对追击残敌也没太多兴趣,更多地是想捞好处。
“给军司王衍写信,就这般说……”司马越清了清嗓子,口述一番后,让记室参军孙惠润色、誊写,发往洛阳。
信件送走之后,司马越只觉一阵无力,头也有些发晕。
想了想后,又道:“着田甄、薄盛、李恽三人来许昌见孤。”
“诺。”
“邺城已复,何人镇之为佳?”司马越又问道。
他现在对宗王的能力已经不太信任了。更何况,也没有合适的出镇邺城的宗王人选——即便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去。
“太傅,或可致书王司空相询。”在这件事上,郭象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只能推给王衍。
司马越点了点头。
其实他已经有人选了:中书令和郁和仲舆,和峤之弟,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素有清干之称。
名士、名人,或许能镇得住邺城。
“苟道将那边,不要拖沓了。”司马越说道:“既已侦知汲桑南逃茌平,就挥师南下,搜剿之。抓到之后,不必请示,直接挫骨扬灰。”
“诺。”郭象心中一凛,太傅对杀害他弟弟、侄儿的仇人,可真是狠啊,也真是记仇啊。
他有点怕了,第一次觉得在太傅身边当幕僚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舍不得权力的美妙滋味,一时间有些踌躇。
许昌“霸府”的信件以最高规格传递,一路换马不换人,第二天刚入夜即被呈送到了王衍案头。
郭象夹带了点私货,将他对《庄子》的一些新注解附在信中,一起送了过去。
王衍看完后,不置可否,将其交给女儿王惠风收了起来。
王景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
王衍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除了容貌,当真一无是处。”
王景风不知道遭了哪门子无妄之灾,一时间愣在那里,嘴也撅了起来。
王衍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王惠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衍暗暗赞叹,到底是当过太子妃的,有点气度,可惜不是男儿,可惜了啊。
“你怎么看?”王衍问道。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女儿一介妇人,如何参预大事?”
“我就要听听你的看法。”王衍耐心地说道。
王惠风沉吟了一下,道:“邵勋锋芒毕露,譬如颙府之张方,盖过诸多士人光芒,必然惹得越府名士不满。太傅本人亦不想重酬邵勋,太守之职几无可能。那么,就只能给金帛赏赐、给爵位了。”
“唔。”王衍轻捋胡须,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司马越心胸过于狭窄,不利于驭下。什么人一旦被他恨上,那真是一地鸡毛,弄得太难看。
有时候,王衍都想跑到许昌,给司马越话疗一番,让他悠着点。
老夫还想靠你捞好处呢,别乱来啊。
“持公而论,邵勋的功劳,县侯够不上,除非他抓住了汲桑。但听闻汲桑奔向了茌平,那是苟晞大军屯驻的地方,这个功劳想必与他失之交臂了。所以,亭侯、乡侯就到顶了。”王惠风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四方多事,说不定会滥封。苟晞即便抓住汲桑,在以往最多封个县侯,现在却说不准了,可能会有郡侯。那么,作为战功第二的邵勋,封亭侯就说不过去了。”
其实,在国朝初年,杜预有灭吴定策之功,也就封了个县侯。
当然,这是正常的。
开国之初,爵位一般都比较吝啬,卡得比较严。越往后就越松,到了王朝后期,往往滥封,寻常事也。
“胡毋辅之说邵勋练得一手好兵,你怎么看?”王衍又问道。
“女儿不通兵事。”王惠风摇了摇头,说道:“但邵勋数百里奔袭刘乔,又于长安斩杀五千鲜卑,并不似那等庸碌之人。此番击汲桑,摧锋破锐也是真的,他的银枪私兵,应有几分战力。”
王衍捋着胡须在房间内走了半天。
王景风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美好的身段显露无疑。
王惠风静静坐着,轻轻摆弄着信件。
王衍停下了脚步。
老实说,他都有点心动了。
要想在洛阳作威作福,耍弄权柄,没有能打的部队支持,还是有点困难的。
太傅不要邵勋,我能不能私下里拉拢一番呢?
他为这个想法犹豫不决,因为邵勋这个人似乎有点难以驾驭,过于跋扈了。
但他在禁军中的名气十分响亮,王衍亲眼所见。
同时也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更难得了——不得不说,邵勋奋斗五年,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出色表现,活出了巨大的统战价值,就连王衍都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先探探太傅的口风吧。”王衍下定了决心。